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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报

    宋画寻鸟记(上)|鸟博士破案,再现1000年前的自然世界

    潮新闻 记者 马黎2024-03-16 01:40全网传播量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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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187年,南宋都城杭州。

    河南人李迪去宫廷画院上班,路过一处坡地,丛竹之中,枯枝斜立,一只灰白的鸟站在树枝的顶端,安静地凝视。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杭州见到这种鸟了。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太熟悉它的特征和习性了,他决定这次要画下它。

    《雪树寒禽图》,名字取好了。左下方落款:淳熙丁未岁李迪画。

    阴寒冬日,积雪未消,一只鸟立于树枝的顶部——800多年后,在《宋画全集》里看到它,我只能这样描述,一只鸟,叫不出名字。顶多加一个灰白色的描述,顶多顶多,再加一个 “孤独地”。

    【南宋】李迪《雪树寒禽图》(上海博物馆藏)

    2022年4月11日,浙江美术馆9号展厅。“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先秦汉唐、宋、元画特展”上,1500余件先秦汉唐、宋、元画精品的高保真调图校色打样稿,正在展出。

    这天晚上7点,我的同事章咪佳邀请鸟类学家、浙江省博物馆馆长陈水华,为钱江晚报读者做了一场专属导览,主题很特别:“宋画的‘看’法——纸绢上的鸟世界”。

    此前,很少有人从自然科学尤其是鸟类的角度,切入宋画的世界。陈水华没有事先看过展厅,从小喜欢艺术的他,原本就对几幅著名的宋画里出现的鸟,谙熟于心。比如赵佶《芙蓉锦鸡图》《桃鸠图》《五色鹦鹉图》,黄荃《写生真禽图》等。

    他事先做了一些科普准备,比如李安忠《竹鸠图》,其实画的是一只伯劳。惠崇《秋浦双鸳图》(三年级的小朋友和家长们就开始笑了,惠崇,我认识),很多人又被题目骗了,以为画了一对鸳鸯,其实是一对绿翅鸭。绿翅鸭雄鸟的最大特点,头部棕红色,最关键是那道独特的墨绿色“眼线”——过眼纹。惠崇完全写实。但自然博物知识相对弱的乾隆帝,却把它错认成鸳鸯,还改了画名。

    【北宋】 惠崇 《秋浦双鸳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从事近30年鸟类学、生物进化学,面对一幅宋代花鸟画,陈水华自然可以看出常人无法看见的隐秘的知识点,这是专业所长。但前提是,800多年前的这只鸟——还是画中鸟,是否“真实”,也就是说,是否来自现实世界?如果走形变样,如果艺术夸张且带有“作者标签”,比如跟八大山人一样画了一只翻白眼的鸟,鸟类学家也无从谈起,反而有点钻牛角尖。而且,艺术这件事,大家的惯性思维,似乎不能完全用理性来识读。

    宋画却不同。

    宋画的特点,艺术界早有共识:写实主义。要推代言人,通常认为是山水画,比如北宋李成和范宽的全景山水画,巅峰级别。陈水华也早就听闻宋画写实,不过对于花鸟画,没有很高的期望,因为现实已经狠狠打击了他。比如,对于我这类鸟盲,理工男做过概率统计——

    世界上目前有鸟类1万多种,中国有分布记录的就有1500余种。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日常接触的鸟类并不多,大约在100种。如果连目光偶然所及,没有任何印象的也算,估计在200种。而普通人真正认识,并能够说出名字的鸟类物种,一般在10种以内。

    一个可悲的数字,也是现实。

    在这次导览前,陈水华也接触了不少现当代花鸟画,其中的鸟类种类同样少得可怜,和普通人认识的鸟类种类数量不相上下。

    那晚,经过李迪的《雪树寒禽图》,记者照例请他讲讲画中的这只鸟。

    粗粗一看,身上灰色,一只灰伯劳。

    伯劳,就是“劳燕分飞”的那个劳,在我国有14种,现在的花鸟画家已经很少画了。但过了几天,他仔细看了《宋画全集》,在鸟身上不断放大,放大,再和图谱做对比,发现不是灰伯劳,而是一只楔尾伯劳。

    楔尾伯劳(钱斌摄)

    在我国分布的伯劳中,楔尾伯劳分布较广,但不是最常见的。800多年前,南宋都城杭州,最常见的伯劳,应该是棕背伯劳,即便在城区,也极易见到它的身影。但是,包括李安忠《竹鸠图》在内的三幅以伯劳入画的宋画,全都是楔尾伯劳。

    “或许,宋代以来,楔尾伯劳的种群数量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至于被棕背伯劳反超了。”

    而李迪那天在杭州看到的,是一只正在越冬的楔尾伯劳。因为楔尾伯劳在东北和华北一带繁殖,在华东和华中一带越冬。这是属于它的迁徙习性。我们并不能在所有季节看到所有鸟类。

    他有点惊叹。这一刻,自己或许比所有人更接近于一种真实——在科学家眼里,没有绝对的真实。他看到了李迪所看到的那只楔尾伯劳,回到了800年前的现场。

    还有二次惊叹。

    李迪画的伯劳,为什么立在枝头——我肯定不会问这个问题,普通人不会觉得奇怪,鸟不就是站在枝头的嘛。

    伯劳爱吃肉,以昆虫和小型两栖爬行动物为食,比如青蛙、蜥蜴,所以他有个外号:雀中猛禽。但是,伯劳没有利爪,也没有尖锐的喙,撕不开肉,怎么办?

    它有办法。

    伯劳很喜欢站在这种长有荆棘的树上,把猎取的小动物穿在荆棘或者细枝上,借助树枝的刺,撕扯食物,这是属于它的特殊习性。

    李迪的画,写实到了这种程度。不止它,李安忠《竹鸠图》里的伯劳,也是停在荆棘枝头——可惜后人不认识它,认成了斑鸠。

    红尾伯劳捕食壁虎(孙清松摄)

    这就是宋画里伯劳往往和荆棘或带刺的枝条同时出现在画中的原因。宋代花鸟画家,不止讲形——形态特征,还如此讲理——鸟类不同的行为、生活环境、生态习性,符合常理,而不是随便画画。

    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2】

    形理两全——那次导览的两年后,2024年的今天,也是初春,这位鸟类学家使用了一个书画爱好者熟知的术语,写了一本跨界之作《形理两全——宋画中的鸟类》,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

    那场导览做了线上直播。镜头里,我们看不到陈水华内心的波澜。如果此时要做一个心理小剧场,气泡里,全是他的吃惊。

    展览似乎有意识地放入了很多花鸟画,怎么走两步,又是鸟?就像李迪的楔尾伯劳,画中的鸟,他基本上都能一眼认出来。而且,现场就能够辨认出具体的物种,比他想象的要多太多。

    一个艺术展览给科学家的思考,不仅是发现了什么。他反而回到了艺术的本质问题:宋画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面貌?

    山水画在宋画达到了巅峰,我们更多提到的是它的精神、意境和笔墨,那么,既然宋画的气质是写实,但山水,就像苏轼说的,是“无常形之物”,如何写实?我们无法直接对应实物,也无从判断画家描绘的是自然的山水还是心中的山水。人物画也是如此,缺乏参照,我们也不知道有多写实。

    而花鸟画的写实程度,从一个展览里,就已让他如此惊讶,有太多他以前所不知道的盲点。

    “现在我们大量谈论中国书画,我觉得不一定完全了解中国书画是怎么发展过来,怎么传承过来,我认为这也是中国艺术评论的一个痛点。谈论任何东西,理性很重要,当然理性本身也没有很严密的逻辑,有时候逻辑其实是依托在你的信仰里面的,但我们还是要依靠我们有限的理性去破解。”

    想到这里,陈水华也被自己震惊了。艺术是可以用理性去谈论的吗?

    不急着回答。他首先要做一件事,系统观看和研究《宋画全集》。

    保存至今被称为宋画有约2000件,散布于中国、美国和日本等的数百处收藏单位或个人。2005年,浙江大学和浙江省文物局共同主持启动了“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编纂项目,其中就包括了最先启动的《宋画全集》,至2019年出版8卷23册,收录海内外102家文博机构的1014幅作品。

    《宋画全集》的出版,使我们得以看清了存世宋画的基本面貌。或者说,它让我们有了一个基本概念:什么是宋画。

    “大家都看宋画,但是这些宋画全在世界各地零散,在传承的1000年以来,没有一个人把这些图拼在一起,《宋画全集》给了一个机会。当这些图全部拼在一起,整体面貌就呈现了,跟看单个的面貌完全不一样了。《宋画全集》给我系统谈论宋代花鸟画提供了基础。”

    打开笔记本,他写了一个日期:2022年4月15日。那场导览后的第四天,他打开了《宋画全集》,拍下了第一张花鸟画的照片。

    仔细观看,再对比鸟类图谱,展厅里的吃惊,有了进一步的延续——甚至纠正,这意味着更震撼的发现。

    在展厅看宋徽宗《竹禽图》时,他以为是白腰文鸟,回来仔细看《宋画全集》,放大、放大——不对,鸟的腹部,有浓密的暗色鳞斑。这是白腰文鸟的近亲斑文鸟,鳞斑是它区别于亲戚的主要特征。

    【北宋】赵佶《竹禽图》(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局部)中的斑文鸟

    陈水华拍的斑文鸟。注意腹部的密集恐惧症,宋徽宗的画里也有

    故事到这里没有结束。

    我们不知道——陈水华知道,斑文鸟的大小,只有10厘米,手掌那么大,而且活泼好动,宋徽宗居然能观察得如此细致。

    问题来了,他是怎么写生的?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似乎没有人回答过。

    陈水华想,很可能是宫廷所养,斑文鸟是我国传统的笼养鸟类,但也不排除野外所得,如果真是这样,“恰能被深宫中的徽宗皇帝所见所绘,经900多年的岁月,又为我们所观赏,确是一件幸事。”

    不过,文艺归文艺,科学家依然想破解这个千年来都无人回答的问题。宋代画家画鸟,分几步?鸟从哪儿来?是直接对着鸟写生,还是先观察再回家画?

    我们暂且把这位画家称为A。

    A摊开画卷,近17米长,相当于三级跳世界级运动员的水平,作为一幅画可以说是鸿篇巨制。按四季,A依次画了60多种花卉,中间还点缀描绘了8种鸟类,以及昆虫若干。

    鹊鸲、八哥、金翅雀、翠鸟、大山雀和暗绿绣眼鸟单独出现,麻雀和黄雀各画了一对。现实中的黄雀,雌雄异型,在外表上有明显区别,A看着眼前的这对夫妻,如实表现。

    《百花图》(局部)中的鹊鸲

    画中有一只鹊鸲,常被人错认成喜鹊,两位长得很像,尤其在黑白水墨画里出现,普通人傻傻分不清。但A知道,鹊鸲的尾巴没有喜鹊长,嘴型没有喜鹊厚——当然,这也不是明显区别,可能不值一提。

    陈水华拍的鹊鸲(雄)

    陈水华拍的喜鹊。和上图的鹊鸲对比一下,普通人很难看出区别。

    最大的区别,普通人几乎不知,喜鹊的体型比鹊鸲大——A绝不会虚言。他的了解,精确到了数字:大20厘米。

    可是,20厘米的现实差异,需要这么死心眼在画作中体现吗?艺术创作,仿佛不缺这20厘米的表达。

    800多年过去了,我们至今不知道A是谁,《宋画全集》里为佚名,定名《百花图》,故宫博物院藏。800多年来,我们多数会用各种形容词,叠加赞叹画家的构图精巧,形态逼真。

    但科学家陈水华,拿起了一把尺子。

    还没有人对宋画下此“毒手”。他测量了《百花图》里的每只鸟的大小,发现和现实中几乎接近。

    鹊鸲19厘米(现实19-22厘米)、黄雀11.5厘米(现实11-12厘米)、八哥20厘米(现实23-28厘米)、金翅雀11厘米(现实12-14厘米)、翠鸟12厘米(现实15-17厘米)、暗绿绣眼9.5厘米(现实10—11.5厘米)、大山雀10厘米(现实12-14厘米)、麻雀13厘米(现实12—15厘米)。

    佚名《百花图》中鸟的尺寸VS今天鸟的尺寸

    答案,在800多年——永远不会变的数字里。

    A画了一只鹊鸲,而不是喜鹊。陈水华感叹,这就是求真务实的宋代花鸟画,求真务实到强迫症的地步。

    20厘米的差距,在宋画中失去了艺术滤镜,如此较真写实。拿着“尺子”,陈水华发现,追求原大的特点,在宋代尤其是北宋非常普遍,包括黄居宷《山鹏棘雀图》、崔白《双喜图》《芦雁图》和《竹鸥图》、李迪《枫鹰雉鸡图》和《雪树寒禽图》、赵佶《桃鸠图》《竹禽图》和《鸭图》等等,都是如此。而原大的传统,可以追到五代黄荃,他的《写生珍禽图》里的24只动物,形态逼真,大小比例基本参照这些物种的实际大小,类似今天的动物识别图鉴。

    黄筌《写生珍禽图》里的鸟

    对比上图黄筌画的鸟,跨越千年,鸟,还是那只鸟,没有任何改变。这两张九宫格一对比,很震惊,书里有。

    我们经常提到写生。许多论者认为中国古代画家所谓的写生,主要通过“目识心记”,观物之形,观物之理,回家以后凭记忆下笔。显然,宋代花鸟画连细节都做到如此精准,是绝对不可能靠记忆的。

    陈水华认为,对着实物描绘几乎是必需的,写生是宋代独特的标签,这种死心眼的写生,更强调对象是否直接来自现实,而宋代花鸟画家真正做到了“师法自然”。

    他们到底是怎么画鸟的,破案至此,只回答了一半:对着真鸟画的。那,方法是什么?

    陈水华继续破案——我们都知道,那些野生鸟类活泼好动,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转瞬即逝。不要说定形定型,连看清都十分困难。难道弄死?也不行。宋代画家笔下的鸟神态如此生动,而且,每一种鸟类都有其特定的站立、飞行和活动姿态,只有抓住了它们特有的姿态和神态,才能栩栩如生。所以不可能是“死”画的。

    那怎么画?


    【宋】佚名《绣羽鸣春图》(故宫博物院藏)

    一只白鹡鸰,目视前方,张嘴啼鸣,脚被一根细线牵着,绑在一块小小的湖石上。

    画家B看着眼前景象,把白鹡鸰脚上的这根线都画上去了。

    大型社死现场即视感。

    这么做的不止这一位,在故宫博物院藏佚名《驯禽俯啄图》 中,麻雀的脚上也有这么一根细线。

    【宋】佚名《驯禽俯啄图》(故宫博物院藏)

    困惑或许解开了。陈水华认为,这些古代的画家,很可能是活捕这些鸟类,然后用一根细线绑在其出没的生境中,或地面,或树枝上。任由跳跃,任由观察,形和神都兼顾到了。

    事实上,早期鸟类摄影师,由于用胶片拍摄,为了准确拍摄鸟类在野外生存的照片,又不至于浪费胶卷,也常采用这一方法。把鸟活捉了,用细线绑在树上,任由拍摄。但宋画中,大多数情况下细线被画家隐去了,除了这两位不知名的强迫症画家。

    因此,像白头鹎扭动身姿的内行吃相(北宋王定国《雪景寒禽图》),都能像今天的观鸟爱好者拍照一般准确描绘,宋代画家如果不是亲身仔细观察,是无法定格描摹的。

    刚才《绣羽鸣春图》里的白鹡鸰,脚上多了一根线,但眼睛里少了一根线。

    陈水华在那次导览里发现,好多画都出现了白鹡鸰。鹡鸰属于常见鸟类,只是普通人不太认得,他回去一看,宋画中出现了9次之多。

    仔细观察几幅鹡鸰图,他又发现一个现象,这些白鹤鸰长得不一样。如《鹡鸰荷叶图》和《疏荷沙鸟图》中的白鹡鸰,过眼有一条黑色眼线,专业说法:过眼纹。而《绣羽鸣春图》和《荷塘鹡鸰图》中的没有。

    【宋】佚名 《鹡鸰荷叶图》(故宫博物院藏)——它有“眼线”

    【宋】佚名 《疏荷沙鸟图》(故宫博物院藏)——它有“眼线”

    【宋】佚名《荷塘鹡鸰图》(上海博物馆藏)——它没“眼线”

    白鹡鸰(灰背眼纹亚种-陈水华摄)——有“眼线”


    白鹡鸰(无眼纹亚种-陈水华摄)——没“眼线”

    终于抓到了画家的小辫子,因为观察不仔细画错了?

    陈水华说,恰恰相反。

    现实中的白鹤鸰存在多个亚种,不同亚种之间,外形略有差异。在我国东部,比如杭州,确实同时存在有过眼纹和没有过眼纹两个亚种的白鹡鸰。

    “所以,这些画家不是不认真,而是太认真了,才为我们今天留存了宋代两种白鹡鸰的形态资料。”

    再现消失的艺术与自然世界——陈水华原本想在新书上打上这句广告语,他认为,这是《宋画全集》的意义所在。他在宋画中看到的孔雀,全是绿孔雀,说明蓝孔雀宋代还没有引进;禾雀,原产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等地,作为笼养鸟引种到中国,在浙江也有。但是,林椿的《梅竹寒禽图》告诉我们,禾雀的引进史,可以追溯到南宋之前。

    【南宋】林椿 《梅竹寒禽图》(上海博物馆藏)

    禾雀(董文晓摄)

    陈水华细读《宋画全集》,选定有鸟类图像的作品171幅,外加未收入《宋画全集》,但被认为可信的作品三幅,即国内个人藏赵佶《写生珍禽图》、日本大德寺藏牧溪《竹鹤图》和日本私人藏林椿《白桃小禽图》,一共174幅作品进行分析,结果是——可辨识鸟类共计67种。

    赵佶《写生珍禽图》里的鸟类VS今天的鸟

    赵佶《写生珍禽图》里的鸟类VS今天的鸟

    什么概念?

    鸟类图像在《宋画全集》里占比不高,只有16.8%,但加上那三幅,可辨识到的具体物种,居然高达88%,包括2种国外引进鸟类,分别是华丽吸蜜鹦鹉和禾雀。此外,还有1种是红腹锦鸡和白腹锦鸡的杂交个体(书后附有强迫症表格,包括出现频次)。

    这个比例远远超过这位鸟类学家的预想。

    宋代花鸟画家,不止描绘身边熟悉的鸟类,如麻雀、喜鹊、鸳鸯、八哥、珠颈斑鸠、白鹭、环颈雉、暗绿绣眼鸟、黑枕黄鹂、绿孔雀、红腹锦鸡、丹顶鹤等,甚至大量记录了偶然闯入视野,包括猎捕和观察到的鸟类。画家对这些鸟类很可能并不熟悉,或者甚至并不认识,但却被他们认真地记录了下来。这些偶然记录的鸟类占了宋画鸟类相当大的比例。

    此前,他很难想象,像白额雁、花脸鸭、红腹角雉、楔尾伯劳、鹊鸲、灰椋鸟、丝光椋鸟、蓝喉太阳鸟、灰鹡鸰、北红尾鸲、领雀嘴鹎、黄腹山雀、蓝冠噪鹛、橙腹叶鹎、白眉姬鹟、黄眉姬鹟、黑头蜡嘴雀等鸟类会出现在宋画之中。

    那天,画家C画了四只“黑脸鸟”。

    C当然不知道它的名字,但一副黑脸,很好认。它们爱轧闹忙,经常围观“吃瓜”,轧是轧非,不是林中独自思考的孤独者。

    四只叽叽喳喳的黑脸,和沉睡的麻雀,安静的雉鸡同框入画。搁下笔,C想,懂的人,能在静止的画中,听到不同的声音。

    C的名字,隐入尘烟。这幅《翠鸟翎毛图》被收入《宋画全集》,本条目的作者谭怡令提到,林间的四只鸟类为黑脸噪鹛。

    【宋】 佚名《翠竹翎毛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陈水华看到这里时,用了“罕见”。

    宋画中的鸟类,大多未经鸟类学家考据,所以除了常见种类,在《宋画全集》中少有明确具体鸟名的,叙述中多含糊地以“禽鸟”“山雀”“寒雀”“雀鸟”指称。确实,这四只鸟类黑脸的特征太明显了,很容易联想到黑脸噪鹛,他的第一反应也是。

    但当他把它们与黑脸噪鹛的图谱比较时,发现有一处明显不符的特征——浅黄色的喉部。

    黑脸噪鹛除了脸黑色外,整个头部,包括喉部都是深灰色的。而画中四只,喉部明显黄色。

    C埋下的伏笔,800多年后,被这位鸟类学家发现了,倒吸一口冷气。

    这绝非偶然,而是C的有意为之。它们不是黑脸噪鹛,而是蓝冠噪鹛,又叫黄喉噪鹛。蓝冠噪鹛和黑脸噪鹛有相似的黑脸,但蓝冠噪鹛的喉部是鲜黄色的,独一无二。

    陈水华拍的蓝冠噪鹛

    他的感叹还没有结束。

    蓝冠噪鹛是20世纪以来的明星物种,1956年在云南思茅被首次发现,可是,此后再无记录。直到2000年,才在江西婺源被重新发现,目前仅在婺源及附近区域有相对稳定的小种群,属于世界极度濒危物种和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鸟类。

    “这样一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神秘鸟类,其实早在宋代就已经被我国古人记录在案了。遥想当年,蓝冠噪鹛的种群应该还算繁盛,分布应更广阔。只是此后不知经历了何种境遇,以至于种群和栖息地萎缩至此。若在今天没有及时重新发现,那我们面对这幅宋画,真只能大眼瞪小眼,相见不相识了。”

    因为鸟,古人与今人真正地对上话了。这是一种平等视角。

    “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总主编张曦说,这是“大系”结出的第一颗硕果。编纂委员会副主任鲍贤伦说,这是《宋画全集》重要的延伸研究成果。

    《形理两全》的封面上,有一句广告语:第一部鸟类学家进入宋画领域的跨界之作。换句话说,宋画传承至今,没有一个鸟类学家全部看过,陈水华是第一个。

    这个逻辑反过来成不成立?

    如果请其他鸟类学家来识别宋画里的鸟,动用鸟类辨识、数据统计、尺寸测量、环境分析,或许同样可以发现这些秘密。但是,进入宋画领域的研究,必然要具备美学学养。对于艺术学上的传统画论风格,需要再思考,对于绘画传承需要梳理,更难的,是美学价值取向意识确认、艺术风格转变的探究。

    否则,我们就无法对宋画精神做深入的解读,也无法得出宋画形理两全的特点,这项研究,只会成为宋画鸟类鉴别手册一类的单一向面的研究。

    而如今,《形理两全》所展示的,是作者调动了自身鸟类学和美学的双重学养,运用科学逻辑和艺术理论,以宋画中的鸟类为中心开展的一项前所未有的研究。

    一个鸟类学家的这场艺术跨界,会不会引起争议?

    请继续阅读下篇:

    宋画寻鸟记(下)|科学可以用来谈艺术吗

    图片由陈水华和浙江古籍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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