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3】
“陈水华,男。”
“陈水华,女。
高中的一次学校大会,老师报三好学生的名字。台下哄堂大笑。
“陈水华男”坐在台下一脸无奈。选文理科时,得知“陈水华女”选了文科,他果断读了理科,原因是怕以后一个班,一天到晚尴尬。可是内心“一直很痛苦”,他喜欢文学,从小爱画画,一颗文学青年的心。
考大学,他报了山东大学,又到了选专业时间。他不喜欢微观,不想学实验室的理工专业。看到“动物学”,这个不错,动物园里养动物,多好啊。
学了三年,生理学、无机化学、有机化学……又痛苦了。大四,他学了一门选修课:生态学。这个好,谈的都是很宏观的东西,人跟环境的关系。读研究生时,他决定报山东大学生态学。
山东大学的一位老师,是研究河狸的。河狸是兽类,陈水华想,可以到野外考察,他喜欢生态。但老师很抱歉地说,有另一个青年老师也报了我,只能招一个,要不你跟我的夫人学,她是做线虫的。
日剧《重启人生》里,女主角意外死亡后,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投胎做食蚁兽,一种是再活一次。她不要做食蚁兽。后来还有一次被告知来世是海胆,她也不要。于是,一次次重启人生。但命运这件事,并不是重启就会更好。
陈水华一听,我也不想做线虫。
那天,他在操场上碰到一个同学,正要去拍电报,因为分数不够,想问问南京农业大学和浙江农业大学能不能上。
陈水华陪他去邮电局。路上,同学表示,拍电报可以报销的,你要不要蹭一下?你想不想到杭州,比如杭州大学,我们一起去,我去浙江农业大学,你去杭州大学。
陈水华说,好啊,帮我发一个。
过了几天,他收到了杭大招生办的回复,进入杭大生物学专业,成为诸葛阳教授的研究生,做鸟兽生态。不过,陈水华硕士阶段的研究对象是——老鼠。
1989年,陈水华24岁,硕士研究生一年级,和诸葛阳教授在南麂列岛,测量老鼠标本。
诸葛老师还有很多课题是到野外去调查鸟类,此时,他才开始接触鸟类。
毕业后没几年,陈水华对老师说,我不想做老鼠,老鼠太臭了,我想学鸟类学。诸葛先生就把他推荐给自己的同学、北京师范大学的郑光美教授,郑教授是当时国内少有的能够带博士的鸟类学家。
陈水华与两位导师在一起,郑光美院士(前右)、诸葛阳教授(前左)
陈水华的博士论文,是研究杭州城市鸟类群落。那几年,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跑遍了杭州的各个角落。但郑老师对这项研究的创新性一直有顾虑。
学生回答:我的杭州城市鸟类群落采用的是全新的研究方法,肯定和国内目前的鸟类群落研究不同。
经郑先生的推荐,2003年11月,陈水华因杭州城市鸟类群落的研究成果,获郑作新鸟类科学青年奖。
去年10月,郑光美去世。陈水华写了一篇文章《郑先生的认真与宽厚》。
2017年8月,郑光美老师和陈水华参加舟山濒危动物保护论坛,并出海考察
自从研究生开始接触鸟类学后,文学男一门心思做“鸟事”,做生态学,投身科学。但他依然对自然界,对美和艺术感兴趣,自学中国和西方哲学史,也系统地看了中西方艺术史。
来浙江省博物馆以前,他也经常看一些花鸟画,但是,“作为一个鸟类学家,长期以来,我一直对现当代的花鸟画有诸多不满,主要源于这些绘画与其描绘对象完全脱节。由于此前我对宋画并不了解,所以,我并没有把这一现象归咎于博物学的倒退。我只是认为我从这些绘画中感受不到美,起码我的审美体验和这些不熟悉鸟类的画家的审美体验是不同的。”
对于这种审美“脱节”,陈水华却想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观察了几种说法。一些画家表示:我不想画得像。
另一些艺术家表示:不讲,不解释。
还有一种:我想表达什么不重要,你看到什么更重要。这也是一种艺术解释。
各种说法,在理工男这里通通过不去。他也说不上问题在哪里,但困惑一直没有解决——不追求画得像,那想追求画的什么呢?目的到底是什么?”
2017年中,浙江美术馆,他看了一场王铎的书法展。王铎是明末清初的书法大家。基本款介绍:擅长行草,笔法大气,劲健洒脱,淋漓痛快。但在现场,陈水华又纠结了,颇多扭捏与笨拙之处,不仅和他小时候接受的书法美育传统相违拗,与“教科书”《兰亭序》的审美旨趣似乎也不符合。他感觉自己理解不了,到底好在哪里?
“我知道,这肯定是我的问题,不是王铎的问题,因为王铎的书法成就得到了书法界几乎一致的肯定。”评价里讲“王铎的草书纵逸,放而不流,纵横郁勃,骨气深厚”。理工男还是一头雾水,觉得不知所云。
这年年底,他遇见了后来浙博的同事、书法家许洪流。
王铎的书法好在哪里?为了搞清楚自己的问题,他追问。洪流花了一个多小时告诉他:没法说。后来,洪流把他的说法修正为四个字:妙不可言。
“请教的结果,我不仅没有搞明白王铎的书法好在哪里,反而又多了一个疑问,这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不可说?”
这引发了理工男对审美和艺术的进一步思考。美跟艺术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有必要从科学理性的角度去看这个问题,得把它搞清楚。这些年,他开始接触进化美学。
2021年1月,钱江晚报主办的书香迎新TALK SHOW,陈水华talk的主题是《美的进化》。结束语,他这样说——
“今天和大家探讨美的起源和进化问题,就是想借助我们人类的理性,透过时间的迷雾,看清楚,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2003年陈水华在杭州西溪湿地观察鸟类
【4】
这本书的名字是“形理两全”,普通读者一看,有点专业,书画爱好者很熟悉,这是文人画的宗师苏轼和文同提出来的,针对当时画坛文人画出现的一些现象。
山石竹木,水波烟云,没有常形,许多人乱画一气,不讲道理。他们想提醒同行,就算是无常形之物,背后也有个常理。我们既要掌握万物的形,也要懂理,这样你才算看懂画。
花鸟画的理是什么?
“盛世修典”展导览,我的同事章咪佳带陈水华到林椿《杏花春鸟图》前。
【南宋】林椿《杏花春鸟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绢本已泛黄,绢底色与鸟的棕灰色羽色快融为一体了,但鸟类形态轮廓清晰可辫,枝头立着的,居然是小太平鸟。这完全得益于作者扎实的造型和写实功力。因为小太平鸟有个姐妹叫太平鸟,长得很像,区别在于尾端,小太平鸟是红色的。画中的它,羽尾鲜红,一眼可辨。
小太平鸟(钱斌摄)
太平鸟主要分布在东北,而小太平鸟多出现在中部和东南部。杏花花期为3-4月份,此时小太平鸟尚未离境北迁,出现在杏花枝头,符合常理。
如果能做到形神兼备,应该可以算是上品了,但宋代花鸟画家不止于此,他们心中还有一个“理”。植物花卉和鸟类季节之间的对应关系,是最容易被忽视的画理。古人没有物种分类知识,全靠观察。
桑葚六七月结果,也是黄鹂繁殖季节的结束。《桑枝黄鸟图》里,画家D把它俩放在一起,不是随性,不是单纯为了美,而是长期深刻的观察体验。
【宋】 佚名 《桑枝黄鸟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黑枕黄鹂(钱斌摄)
鸟的羽毛也有玄机。
比如灰鹡鸰,在长江以北繁殖,在长江以南越冬,所以,繁殖羽和越冬羽也长得不一样,区别在于喉部的羽色。繁殖羽喉部黑色,越冬羽喉部浅白色。
这极其精微,太专业了,在绘画艺术中,似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画家E笔下的这只灰鹡鸰,喉部正是浅白色的。
是不是巧合?
【南宋】 佚名 《红蓼水禽图》(故宫博物院藏)。请注意它的喉部,那一丢丢的白色(可用作视力测试)
灰鹡鸰(钱斌摄),喉部白色
这幅作品名为“红蓼水禽图”,和灰鹡鸰搭配的植物,是红蓼。红蓼的花期一般在夏末秋初,这也提示,画中时节应属初秋。陈水华说,这显然是一只越冬的灰鹡鸰。它刚刚结束长途的迁徙,新到越冬之地。
对资深观鸟者来说,有时候不看外形,光看姿态,就可以判断是什么鸟。灰鹡鸰俯首、翘尾、扭动的身姿,E如果没有细致的观察,也绝对难以准确把握。就像资深球迷,看带球/运球的姿势,就能判断是哪个球员。
宋代花鸟画家的讲理,讲到了让你吃惊的地步。
但是,陈水华提到一件微妙的事。失理,在绘画中,是可以被宽容的。宋代已经出现了苗头,尤其是后世吉祥文化出现的年代,鹭站在芙蓉边上,寓意“一路荣华”,不会有人去抬杠,白鹭和芙蓉不能放在一起。
形理两全是宋代花鸟画家的集体追求,但是宋元之后,中国花鸟画史出现了一个重大的转变,也就是文人画的兴起。文人画不再强调对现实的逼真模仿,转而关注笔墨本身的意趣,强调内心表达,强调写意精神。
陈水华认为,这是“走形失理”现象泛滥的基础。
回到苏东坡和文同的担忧,回到书法家对王铎书法的“妙不可言”,陈水华要继续破案:写意的意,究竟是何意?再追一步:追求写意,追求表达自我,就不能写实严谨了吗?
看到这里,是否有点为这个较真的理工男担心,写意是可以细究的吗?
那次导览时,他又看到了牧溪《翡翠鹡鸰图》和《叭叭鸟图》(叭叭鸟就是八哥)。
【南宋】 牧溪 《翡翠鹡鸰图》(日本MOA美术馆藏)
【南宋】 牧溪 《叭叭鸟图》(日本出光美术馆藏)
怎么画得那么好?他很吃惊,这是原来没有想到的。写意一词在元代才开始出现,他以为宋代只画写实画,写意传统到元明之后才开始,但宋代人的写意花鸟画,已经画得这么好。
这个好,在科学家眼里,当然不是一个虚词。
写意是什么?大家很熟悉一个词:逸笔草草。再通俗点:水墨渲染。所以,人们把写意画和工笔画作为两种代表。如果追求写意,那形并不是那么重要,画家追求的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心源,讲内在精神,讲情感抒发。
但是,理工男又要反驳了。工笔和写意并不是对立面,写意画是个不严谨的表达方式,如果要和工笔画对立,应该是简笔画。因为工笔画也可以表达内心情感,也可以写意。
宋代花鸟画家已经做出了榜样。
南宋画家梁楷和牧溪的花鸟画,被归为禅画。外行如我,光听名字,就可以感到意境。但陈水华一直在想,他们的画和禅到底有什么关系?仅仅是因为梁楷喜欢谈禅,牧溪是个和尚?
再看画史里是怎么讲的。直接抄书:“禅画笔简意足,意境空阔,清脱纯净,在脱尘境界的简远笔墨开示中,体现了一种不立文字,直指本心的直观简约主义和卓而不群的禅境风骨。”
形容词很多,很写意。
寥寥数笔,形神兼备——这句百搭的话,经常会被按在某张写意作品的评论中。但当我们写这句话时,往往是“写”出来的。这位科学家发现,很多宋代花鸟画家,是真实践派。
说到梁楷的画,有句教科书名词解释:开创了中国画水墨写意画法的新局面,对后代写意画发现有很大的影响。他有一张《鹭图》,构图简约,巨石、芦草、鹭鸟,空灵,安静。
【南宋】梁楷《鹭图》(日本MOA美术馆藏)
普通人感叹到这里结束了,这位鸟类学家发现,画中有两只鹭鸟,都属于“寥寥数笔”型,却都有“三高”——哦不是,“三长”:脚长、嘴长、脖子长,这是鹭鸟的特征。站在浅滩上的那只——也符合鹭鸟的生活环境,还有个精准动作:缩脖。
如此写意,动作捕捉却如此写实精准。
【5】
写到这本书的尾声,陈水华用了一个词:远去的博物学。
“花鸟,从五代至宋,横空出世,工细设色,完全描摹自然,其写实程度,至今仍可与身边的自然一一观照。而宋之后,这样的传统逐渐丧失,至今只留回响。”
2023年3月18日,“宋韵今辉”艺术特展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举行,“南宋四大家”——李唐、刘松年、马远和夏珪的作品齐聚一堂,等待观展的队伍常常排到南山路上。去年春天的西湖边,因为宋画而拥堵。
陈水华也在其中。
但面对真迹,他反而有一种不真实感。
前面我们讲了宋代画家A、B、C、D、E……26个字母远远不够将他们指代——指代很无奈,因为千年之后,我们已经无法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只有一个名字:佚名。
陈水华看《宋画全集》时,每幅作品后面都有各馆专家的文字介绍,却有各种各样的不确定:可能这幅画是后世画的,或者不确定作者。很明确的,只有少数。
包括李嵩《西湖图》,在《宋画全集》中的标名是《宋 佚名西湖图》,未标作者名,但断代明确。上博馆研究员单国霖认为:“图上署款‘李嵩’,系为后添。”
看着展览中的这些画作,一些绢本画已经暗淡,800多年前,它们是那么鲜活,色彩艳丽。但我们已经无法真正看到它们的原貌,也不知道ABCDE是谁了。这是一种遗憾,它们消失在了时间里。
陈水华想到了星星。
“它们仿佛是夜空中的星斗,我知道它们是几十万、几百万光年之外的星体,穿越时空留给我们的影像,而这些星体很可能已经不再存在。”他在尾声中这样写道。
书中所列174幅宋画,只是幸存者。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历史的全部面貌是什么,更别说具体的数字了。因此,174幅作品只占宋代实际花鸟画数量极少的一部分。
再看《宣和画谱》,收藏五代和北宋花鸟画2697幅,其中存世应该不足10幅。收录的黄筌349幅作品中,也仅《写生珍禽图》幸运存世。如果以此做粗略估计,存世宋画应该远远不到实际的1%。
如果把174幅作品作为对宋画总体的取样,他很难想象,宋画实际描绘记录了多少种鸟类。在生物统计上,1%的取样率显然太小了,如果要估测总体的面貌,应该需要达到10%的取样强度。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和不真实感——
我真的认识这些宋画吗?
我很确定地在谈论宋画里的鸟,这是我能够认识的。我们好像一直对宋画很熟悉。但是站在这1%还不到的宋画前,我们真的认识他们吗?我对自己的语言,自己的陈述,也没那么确定了。我可能是在乱说一气?我是不是在说大话?我好像从一个新的视角看到了宋画,从鸟类里去读懂宋画,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通过这些有限的光芒,我们不能重构远古宇宙的面貌,但在黑暗的尽头,还能看到模糊走动的豹影,也是一种幸运。”他写下本书的最后一句话。
【不谈“鸟事”】
美学、美感和艺术
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您提到对于宋画的写实精神,如今并没有传承下来,为什么?
陈水华:宋画最重要的精神就是写生,直接对野外的自然写生,不然不会出现大量偶然性的鸟类,你觉得不可思议的野外鸟类居然出现在画中。但后代,基本没有了,鸟类完全走形,不认识了。还有,鸟的种类急剧减少,也是原因之一。所以,画家主要靠临摹,不是靠写生,但是,临摹过程中会造成:一,信息量的丢失,第二个就是走形。
如今很多花鸟画家没有自然观察的能力,会把这只鸟的姿态安在其他鸟身上。明明是只水鸟,却画到了树上。画家临摹,只临摹鸟类的外形,不能把动作也一起抄过来,往往会从其他鸟身上移植一个动作,生硬拼凑在一起。所以你会看到花鸟画大量的走形失理,这也是临摹的一个弊端,因为缺少野外观察。
很多画家要抛弃形,一画形,一画得像,似乎格调就变低了,所以我要写意。但我认为,写意的概念其实是错了。写意的概念是往神方面走,神态。写意的目的不是抛弃形,而是要传神。
对于写生的传承,如今是缺失的。假如后世对宋画没有很清晰认识,我们就没法有意去传承。
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豆瓣上有人说,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解读宋画。《形理两全》中,除了用科学分析让我们知道宋代花鸟画家已经有了博物学传统,还有大量关于艺术的探讨,也有对当下既有画论的讨论。你的美学和艺术思维,有怎样的一个形成过程?
陈水华:现在学科和学术方向的划分已经非常具体和详细了,假如把知识比作一棵大树,很多专家一辈子探讨的是一片树叶和边上另一片树叶之间的关系,讨论的问题非常小,讨论得非常细。然而作为普通人,我不太关心学者们正在探讨的学术问题,我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感受,我想搞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认为美的,而我不觉得美,有些人津津乐道的艺术,而我却看不明白。所以,我想看清这棵大树的根脉和枝干,我想知道,它是如何从根上长出来的,又是如何发展的。
其次,作为一名鸟类学家,或者生物学家,给了我一个便利,我可以利用在长期科学活动中培育的科学理性,探索我的未知,解答心中的疑惑。
正是在这样的机缘下,我开始接触到进化美学,它是利用达尔文进化论解释审美和艺术的新兴理论。进化美学认为,美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它是进化的产物,是进化引导人类和其他动物生存和繁衍的奖励机制。原始人类和大多数动物一样,没有理性,我们会很好奇它们是如何分辨食物、寻求配偶的。它们当然是凭借直觉,美感就是其中最重要的直觉。长期的进化力量赋予原始人类和动物审美的能力,也就是生理上的愉悦感。面对可食用的食物、可交往的异性,就赋予美感和愉悦,作为鼓励,面对有害的物质和威胁,就赋予丑感和恐惧,从而可以趋利避害,生存繁衍。在这方面,进化并没有对人类情有独钟。审美能力是所有动物的生存本能。
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进化美学的理论是否有助于你解读宋画?我们该怎么理解宋代花鸟画的写实美感,以及后世大量存在的走形失理的现象?
陈水华:当我们谈论艺术美时,多数时候并不清楚它美在哪里。理性地分析,其实艺术美中包含了多种成分,其中自然美感和技术美感是核心部分。
当我们在观看一幅包含美女和花卉的写实作品时,我们感觉到很美,但却不知道美来自于哪里。其实,我们从中感受到的,很大一部分是自然审美,是因为美女很美,花卉很美,我们才觉得美,如果画中是丑八怪,是烂苹果,我们就不觉得那么美了。
艺术家创作的笔触是否准确、是否流畅,也是美感因素。对艺术家技术的崇拜产生的美感是艺术美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画家对水墨的强调,其实是艺术美感觉醒的体现。
正是上述对美的理解,对艺术的理解,是我观赏宋画,看待宋画写实、写意,乃至走形失理,以及文人画发展的基础。假如纯粹从鸟类学角度,我可能不一定看得明白,加上进化美学,我再来看中国绘画史,我就能理解写实美感是怎么回事,写意和笔墨美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后世画家会醉心于笔墨,而忽视了造型,以致出现大量走形失理的现象。
写意是宋代已有的绘画精神,这一精神在后世被不断强化,甚至发扬光大。然而,在写意道路上狂奔的过程中,同样显著的改变是,对形理的追求被不断抛弃和遗忘。宋元以来花鸟画的变迁可以简单总结为“得意忘形”。花鸟画的走形,在鸟类学家看来,肯定不美,但走形肯定也不是画家有意的行为。有些画家说,我不追求画得像。我很好奇,那你追求什么呢?是不像更美吗? 如果既可以逸笔草草,有水墨技术之美,又生动传神,有自然美感,像牧溪的《翡翠鹡鸰图》那样,是不是更美呢?如果只关注笔墨,不顾造型,甚至忽视题材的创新,尽画一些陈旧的内容,美感是否会因此打折呢?
【南宋】 牧溪 《翡翠鹡鸰图》(一)(日本MOA美术馆藏)
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说到艺术中的形象和笔墨,前段时间赵无极画展在杭州很火,我看到观众的反应基本有两种,一种是很喜欢,被感动,另一种则干脆说看不懂。您也看了展览,从科学家的角度,您怎么看赵无极的“有形”和“无形”?
陈水华:我去看了两次。第一次看,我感觉到了赵无极在抽象艺术的探索过程中,充满着一种矛盾心理。其实,在任何一个抽象画家身上都可以感受到类似的矛盾——我到底该抽象到什么程度,对形象抛弃到什么程度?离开形象,笔触该如何生长,表达该如何依附?其实,艺术创作抛弃了形象,并不一定更自由,犹如在荒漠中开车,内心不免慌乱和彷徨。
赵无极《15.01.82》 布面油画 (三联作),1982年作
然而,第二次观看时,我有了不同的看法。我忽然意识到,赵无极的抽象画和我们常规理解的西方抽象画很可能是不同的。不论是策展人的导览和观众的评论,都大量指向赵无极绘画的意境美和朦胧美。尤其是《15.01.82》三联画,被认为画的就是烟雨西湖,画出了烟雨朦胧西湖的特有美感。这与西方的抽象艺术追求不同,西方抽象艺术寻求的是艺术的内在本质,极力表现点、线、色块和几何形体本身的美感,在于追求无内容、无意识和无表达。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杰克森·波洛克的泼彩画,追求的就是无意识表达。
而赵无极的作品是有意识、有表达,他追求的其实不是抽象,也不是无形象,而是无常形之形,也就是文同和苏轼所说的水波烟云等无常形之物。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相信国人很难欣赏赵无极的光影和抽象之美,就像我们很难欣赏西方抽像艺术家的作品一样。在这层意义上,赵无极确实打通了中西和古今。也因此,赵无极的作品在艺术史上具有独特的价值。
艺术不同于科学,科学是渐进式的,替代式的,新的理论替代旧的理论。而艺术不是,它类似占地游戏,一块地被占了,新型艺术只能寻求另外的空间。古典艺术的美感依然存在,并没有被现当代艺术所替代。因此,艺术创新尤为困难,因为随着艺术的发展,存留和未开垦的空间势必越来越小,这也正是艺术创新的可贵之处。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