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其伟
在我的收藏品中,有一盏纯铜的煤油灯,这是民国时期,大户人家使用过的灯具,满满的饱浆见证了岁月烟火。最经典的煤油灯叫美孚灯,它是由美国美孚石油公司,于十九世纪末,为推广煤油专为中国市场而设计生产的一种灯,每一盏灯上都刻着“美孚灯”三个字。这种灯由玻璃瓶体,灯芯调节装置和葫芦形灯罩构成,亮度好又防风,既省油又美观,深受中国老百姓喜爱,一跃成了照明的主角。这种灯俗称洋油灯,几千年来传承的素油灯、蜡烛成了配角。每一次看到这盏铜灯,我都要转一转灯头上的小齿轮,透过玻璃灯罩看一看灯芯上下升降的模样,重拾儿时的感觉。煤油灯下的岁月印记,如蒙太奇般浮现在眼前。
对于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在煤油香的熏染下渐渐长大。可以这么说,我们都是在煤油灯的微光下来到这个世界,最先闻到的是煤油的气味和母乳的甜香。
在没有电灯的年代,每当夜幕降临,千家万户房屋里,点亮着一盏盏煤油灯,人们在煤油灯下生活劳作。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身影始终与煤油灯形影相随。记得仲夏之夜,母亲手持煤油灯,在麻布蚊帐内晃动,蚊子因趋光被吸引。她迅速将灯火靠近,利用火焰将停歇在蚊帐上的蚊子烧死。这种灭蚊方式看似简单,实则需要精准控制灯火与蚊帐间距离,既要绝对避免烧毁蚊帐,又要确保蚊子被消除。母亲花了好多功夫,为的是让我们睡得舒心。
还记得母亲常坐在煤油灯下穿针引线,为我们缝补衣被,编织纱衫。秋冬针线夜眠迟,尤其是寒冬腊月的深夜,母亲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为家人缝纳鞋帮赶做新鞋。她的手冻凉了,便捂着灯罩烘一烘再干活。煤油灯微弱的光芒,把母亲瘦小的身影投射到纸糊的墙壁上,虚幻而高大。
有一种煤油灯叫提灯,这是一种四方形的灯,十公分转方,高约十五公分,四扇玻璃可上下升降,中间放一盏玻璃瓶做的煤油灯,顶上有一个斗型的罩盖,出风口上有一个圆形铁皮盖,盖上有一个圆环,细绳一挂便可提着灯随意走动。这种灯是小铜匠师傅手工制作,任何环境下都可以照明,它是人们户外活动的必备灯具。每当初夏时节,田野上蛙声四起,我和小伙伴们都拿着四方型的提灯,背着竹笼沿着田埂,去田沟里捕捉泥鳅。在提灯的映照下,便会看到一条条大小泥鳅,静静躺在田沟间一动不动,我们用竹片做的钳子轻轻一夹,便把它夹上来放进笼子,一个晚上可以捕获三五斤。想着明天自家的鸡鸭又能吃上美味的泥鳅,就会下更多的蛋,心里自然很高兴。这田野上的点点灯火,便是乡村最美的夜景。
每一次看到电影《地道战》中,民兵队长高传宝在煤油灯下组织村民学习《论持久战》的镜头,便会想起年少时,我们学习小组成员,每个人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手捧红宝书,在煤油灯下学习《毛选》的情景。虽然这种学习形式大于内容,一篇篇文章轮流着朗读,也不知道是否读懂了,但那时的学习却是那么认认真真。每个人都是在时代的洪流中成长,“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重温红色岁月,这小小的煤油灯曾点亮了儿时的梦想。
有一个俗语叫“灯下黑”,其原意指的是因灯具自身遮挡产生的阴暗区。这一现像在煤油灯中尤为真实,在它的灯罩下面反而看不清东西。灯芯点燃的时间一长,就会结出灯花,其实是灯芯上烧焦的小球,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爆声,灯光便暗下来。这时候就要用剪刀,把灯芯顶上剪去一截,再把灯芯往上挪,灯火就瞬间亮多了。小时候我们也曾在媒油灯下看小人书,做石头剪子布游戏。也有不小心打翻过煤油灯,煤油的损失并不大,换一个玻璃灯罩又要花钱了,被母亲责怪是少不了的。
记得我们家一直靠养母猪维持生计,母猪习惯在春末配种,到了秋天做产。秋夜微风轻拂,带着一丝凉意。母猪临产时,父亲便把一盏提灯挂在低矮的猪圈上,独自一人守护在母猪边上,亲手把一只只小猪崽接生下来。母猪做产最忌陌生人进产房,就连母亲也很少进去,是父亲扮演着助产士的角色。我曾送东西进去过一次,看到小猪刚出生时闭着眼,腿也站不起,父亲帮小猪去掉胎膜,剪掉脐带。并把小猪转移到离母猪远一点的地方,以防被压到。这猪圈里的灯光带着全家人的希望,猪崽子产得多,成活率高,日子就有奔头。
还有一种灯叫汽灯,每当生产队开大会,或者是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晚间就会点起汽灯。这种灯同样是燃烧煤油,它通过打气产生气压,将煤油喷洒到石棉灯罩上,灯罩悬挂在灯中间,通体晶莹洁白,白色的汽灯光芒四射,照亮整个场地。汽灯的灯罩很贵,且很容易破裂,没有重大活动,绝不会轻易用上汽灯。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煤油是珍贵的特供商品,需要凭票购买。为了节省煤油,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调整灯芯。难怪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不喜欢开电灯,这种节约意识习惯成自然。煤油用完了,也可以用柴油代替,但灯光效果完全不一样。
最令人难忘的是我和伙伴们,曾经捡拾过柴油。三和店旁边有三个高大的水泥池,这是供销社的柴油池。时间一长,池中的柴油会渗漏到阴沟里。我们一大帮孩子们,就在柴油池边上的阴沟里挖一个小水坑,就像开挖油田,一层厚厚的柴油,就会浮在水坑面上。我们用勺子小心翼翼把上层的柴油掏进瓶罐里,一天下来积小成多也能捡拾一二斤多,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柴油带有水分,点燃时会发出啪啪声,很少用于照明。小时候也曾自制煤油灯,常用墨水瓶或小玻璃瓶,将瓶盖中央钻个小孔,用牙膏壳包裹棉线插入孔中,倒入煤油后便可点燃照明。
每当我贪玩半夜里回家,黑灯黑火的夜晚独自经过老屋的堂前,心里十分害怕,有时候头发也会竖起来。因为堂前摆放牌位的香阁下,放着几具长辈的寿棺,阴森森很吓人。母亲总是把煤油灯调到微光,等待我回家,这门缝中透射出的微光,驱散了我心中的恐惧,壮了我的胆子。轻轻推门进屋,母亲还未入睡。
新中国成立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成了人们最美好的向往。七十年代末,乡村迎来了电器照明时代,电工成了令人羡慕的工作。当开关一拉,白炽灯骤然亮起,霎时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煤油灯作为照明主角,悄然退出历史的舞台。但它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在世代沿袭的风俗习惯中,每当亲人离世,总要在灵柩后面点上一盏昼夜不熄煤油灯,这盏灯也叫长明灯,是它驱散黑暗指引着亡灵平安到达另一个世界。
告别煤油灯时代已有半个世纪,低矮的屋檐,昏黄的灯火。家人可亲,盛满欢笑。煤油灯下苦涩而温暖的岁月,早已镌刻在记忆的最深处。
静心斋
晚潮栏目作者、宁波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