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山公园的夜色渐浓,树影婆娑处,一群老年人围坐一圈,中间摆着简易音响设备。那音响不够上档次,声音却响亮得很,将歌声播散开去,惊起了几只在树梢栖息的麻雀。
我散步经过,被那歌声吸引。一位我认识的大妈一边擦着汗珠,一边热情地招呼,“来来,唱一首!”。我踌躇着,她却已将那话筒塞入我手中。那话筒上缠着几圈胶布,想必是摔过几次的。我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曲《小城故事》,竟获得一片掌声。那掌声不甚热烈,却透着真诚。
这便是我新加入的“开心快乐群”了。群主陈师傅是个退休工人,每日黄昏时分,蹬着那辆旧三轮车,将音响设备运至公园一角。其他成员都是左邻右舍或亲朋好友,各自带着小板凳、小桌子,有的还拎着保温杯,里面泡着自制的茶叶。他们大多是六十往上的老人,白日里或带孙儿,或做家务,到了晚间,便聚在此处,唱唱歌,打打牌,说说闲话,充分享受真正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
他们的歌单虽然有些过时,竟也是丰富多彩的。有《洪湖水浪打浪》这样的革命歌曲,也有《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样的港台流行曲,还有《青藏高原》、《我爱你中国》这样的经典曲目。大家轮番上阵,唱得走调了,便相视一笑;唱得有板有眼,便互相夸赞。没人计较音准节奏,没人嘲笑谁好谁差。陈师傅说:“我们这把年纪了,唱得好赖无所谓,开心就好。”这话实在,却也道出了最底层老百姓的心声。
小城里这样的歌群不少。文化广场上,几个农民模样的汉子穿着背心,卷着裤腿,盯着手机屏幕,对着话筒高吼《黄土高坡》。他们白天送快递跑外卖、在工地上搬砖、在流水线上操作,晚上便来此处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那歌声直白、粗犷,带着乡野气息,与广场上修剪整齐的灌木、闪闪烁烁的彩色灯光形成奇特的对比。经过的人或驻足鼓掌,或一笑而过。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接地气”吧。
我在金狮湖边,见过四五千的“升级版”设备。两只话筒,一个显示屏,音箱里放出的伴奏非常悠扬动听。这里聚集的多是有些歌唱基础的中年人,他们偏爱刀郎、马健涛、降央卓玛、阿鲁阿卓以及正在流行的网络歌曲,尤其是那几首《搀扶》、《苹果香》、《心上的罗加》等,几乎每晚必唱。唱到动情处,便闭了眼,手舞足蹈,仿佛让整个湖面都沸腾起来。
最有仪式感的要数翠湖亲水平台。夜晚的翠湖波光粼粼,清风徐徐,本就是纳凉的好去处。那里聚集的人更多,音响设备更为高档一些。我见过一群发烧友,配备了两个话筒,两只音箱,一大一小两个显示屏,十几个精致的小板凳,俨然小型演唱会的装备。上次台风来临前夜,我路过此处,见一位中年大叔正唱《霸王别姬》。他身形笔挺,声音浑厚有力,将那句“问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唱得荡气回肠。围观者甚众,有遛弯的老人,有结伴的情侣,还有路过的快递小哥。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气氛相当热烈。
人群中挤出一个湖南口音的小伙子,自称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他唱了首华晨宇的《烟火里的尘埃》,嗓音清亮,技巧娴熟,深情款款,与方才那位大叔形成鲜明对比。奇怪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演唱风格,都获得了同样热烈的喝彩。这大约就是音乐的魅力——它总能找到通向人心的路径,无论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
我注意到,这些群体中少有年轻人。问及缘由,一位歌友笑道:“我儿子和他的同学也酷爱音乐,但他们都喜欢跑到KTV里面去唱,说喜欢那里的氛围感。有时候,他们也在家里玩直播呢!”的确,如今的小青年更爱对着手机屏幕唱歌,通过短视频平台展示才艺,博取关注。他们追求的是流量、粉丝和潜在的商业价值。这与公园里老人们的自娱自乐形成有趣对照。
社会进步,经济条件改善了,老百姓的娱乐方式也多样化了。从前是围着一台收音机听样板戏,后来是守着电视机看春节晚会、综艺节目,如今则是人人可以当“歌手”,做“麦霸”。科技降低了音乐的门槛,一只话筒,一部手机,便能满足普通人的表演欲。这无疑是种进步,虽然那进步里难免掺杂着些许喧嚣与浮夸。但是,谁又能否认,唯有大众喜闻乐见的,才是有生命力的艺术载体呢!
陈师傅的音响偶尔会出故障,发出刺耳的啸叫声。这时大家便停下来,等他修理。有人递上工具,有人出主意,修好了便继续唱,修不好就改打扑克或拉家常。无人抱怨,仿佛这些环节本身就是消遣的一部分。我想,这种随遇而安的心态,正是象我这类经常为工作压力和生活琐事而烦恼的人,所需要的缓解良药。
台风过境那几日,公园里安静了许多。雨停后,歌友们又陆续聚集。陈师傅的三轮车吱呀作响,载着那些音响设备缓缓驶来。他们谈论着台风带来的凉爽,感叹着天气无常,互相通报各家孩子的考试和就业情况,然后——照例开始唱歌。第一首竟是张大妈、王大婶的《阳光总在风雨后》,唱得参差不齐,却也有一种朴素的力量感。
我偶尔也会加入他们,带些水果助兴,唱些经典老歌。那些歌承载着时代的烙印,一开口便牵动往事,拨动心弦。歌友们不问我的来历,不关心我的身份,只在乎我唱得是否尽兴。这种简单的人际关系,在这个复杂多变的时代里,显得尤为珍贵。
小城的K歌现象,折射出一个更大的时代图景。当物质生活基本满足后,人们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愉悦与表达。这种追求或许不够高雅,不够精致,但它是真实而正面的,是从泥土里、阳光下滋生出来的生命力。那些跑调的歌声里,藏着普通人对美好的向往,对生活的热爱。
九点以后,歌友们陆续散去。陈师傅收拾着设备,动作缓慢却有条不紊。我帮他抬了音箱,他道谢,然后说:“明天还来吗?”我点点头。他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温暖和亲切。
回家的路上,我听见不同方向传来的歌声,此起彼伏,交织在小城的夜空下。这些声音或许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它们构成了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背景音乐——全民K歌时代的生动旋律。
作者:季娟樨,金华市作协会员。爱好诗歌散文创作,散见作品发表于各级各类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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