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
梅雨初歇,溽暑骤临。因酷热而身价倍涨的西瓜,便次第登场。“特小风”、“早春红玉”、“小糖丸”这些“玲珑姑娘”,一改瓜田里的羞涩情态,大大方方栖身于店铺街摊。硒砂瓜、麒麟瓜、8424等“魁梧壮汉”,亦乘火车汽车辚辚而至。以当仁不让之势,腆着圆滚滚的肚腹,大摇大摆地挤到了“玲珑姑娘”们身旁。
骄阳似火,汗流浃背之际,谁能抗拒那翠绿浑圆西瓜的诱惑?抱一颗归家,手起刀落,“啪”地一响,两爿红瓤毕现,细沙般的果肉瞬间勾人眼舌。切作块状,一口咬下,甘冽几欲化齿。待其滑入喉腹,一股清凉的甜意自喉管、食道汩汩而下,浸润肺腑。方才还燥热难耐的心田,顷刻化作一片甜蜜蜜的凉爽,肌肤表层的汗渍也仿佛随之悄然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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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实乃盛夏座上宾,消暑之佳品。然吃瓜之乐,亦非易得。幼时暑气蒸腾,贴隔璧邻居,便设摊卖瓜。一只只浑圆饱满的西瓜,在硕大箩筐中憨态可掬,宛若弥勒菩萨咧着嘴笑。被切成大小不一的瓜块,摆放在案板之上,红瓤上星星点点的黑籽,宛如缀满碎花的红帆,鼓胀了艘艘小小的瓜船。放学归来,见此景象,口中涎水便不自觉地漫溢。邻家不卖瓜时,常去嬉戏;一旦瓜摊开张,为避馋涎,只得暂止脚步。偶得父母悄悄塞来的几分钱币,便去买一小块解馋。但总是狼吞虎咽,滋味尚未辨清,手中便只剩了无红意的薄如纸片之青色瓜皮。这全因为兄弟姐妹众多,父母每日只能给其中的一个解馋,否则其余子女眼巴巴望来,徒增父母为难。在那食难果腹的年月,西瓜于我们实为奢侈之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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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成家立业,亦会不时抱回整颗西瓜。但这必定是在阖家团聚共享天伦,或是年节时分孝敬父母岳父母家之际。而为人父母者,却又总是不忍独享,定要待到儿女齐聚一堂,方才郑重剖开那珍藏的甘甜。犹记的有一次,携两只二十余斤的硕大西瓜送与岳母。一月后登门,方见她切开其中一颗。待第三次探望,另一瓜已存放三月有余。一刀劈下,便酸臭扑鼻,馊水横流,合家老小,对瓜叹惜。
古人观瓜,体察甚微。综览《本草纲目》等典籍所载,西瓜五代时方入中土,后广植南北。其形貌多变:二月下种,藤蔓滋生,花叶类甜瓜;七八月熟,大小方圆各异,或有棱或无棱,皮色青绿深浅不一。内瓤或白或红,其中红者味最甘醇;瓜子之色亦繁,黄、红、黑、白纷呈,白子者味逊。古人不仅知其味分甘、淡、酸(酸者为下品),更重其效:性寒凉,能解暑热、止烦渴、利水道,诚为消夏良品。瓜子曝晒取仁,生熟皆宜;瓜皮虽不堪生啖,亦可蜜渍酱藏,另作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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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西瓜最为慷慨之时,当属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皆因一双儿女太过喜欢西瓜。一颗大瓜剖开,姐弟俩人三下五除二便席卷大半。正值她们读高中之际,最需滋养,多吃几片西瓜又算得了什么?为保证及时供应,我们便一筐筐往家搬。随切随食,余者覆上薄膜藏入冰箱冷藏。细细品味这从按块买到论颗买,再到整筐买西瓜的变化,其间层层叠叠,无不浸透着一辈辈人,对后代或者上一代人无言而又深沉的爱。如今年纪大了,因血糖作祟,已难再贪恋西瓜的甘甜,然与西瓜牵连的桩桩往事,却历久弥新,难以忘怀。
早年瓜农植瓜,不似今日科学。同一片地里结出的瓜,甘甜者有之,寡淡者亦有之。同时摘下的西瓜,外表看去仿佛孪生兄弟,实则有的瓤红籽熟,有的却还青涩未透。当一筐筐西瓜搬回家时,挑瓜的技术便显得尤为重要。经年累月“舍得花钱”的历练,竟也磨砺出一手挑瓜的本领:一须看品种,劣种之瓜难生甜意;二须观藤蔓,青翠欲滴者鲜摘,蔫萎犹带青色乃存放之瓜,枯槁者则为死藤劣品;三须察脐蒂,脐眼愈小愈凹陷者愈佳;四须辨纹路,青筋毕露者多为好瓜。末了,还需屈指轻弹,听其回响——清脆“咚咚”如鼓点者,是为佳品;闷声“噗噗”若朽木,则欠熟或过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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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买一颗小西瓜,竟还被卖瓜的年轻姑娘“上了一课”。那姑娘将货车停在路口,我挑一瓜计价十二元,付以百元钞票。岂料她转手便将钱退还,坚称是假币。我心中纳闷,此钞刚从银行取出,何假之有?遂另付一张百元,找回八十八元。归家老伴一看,其中一张五十元竟亦是赝品!待我匆匆赶回,车影早已杳然。此刻方悟,人心若欲学坏,原不分年岁长幼,亦不论男女之别。
这翠衣裹藏的红瓤甜蜜,终究是三伏天里最短暂亦最深刻的慰藉。它串联起贫瘠岁月中弥足珍贵的甘冽滋味,承载着家人间无言的脉脉温情,也印记着市井烟火里的点滴智慧与不寻常际遇。纵使光阴流转,那齿颊间的清甜、心头的沁凉,连同指尖轻叩瓜皮时那一声清脆悠长的“咚咚”回响,皆已化作记忆藤蔓上,永不凋零的盛夏果实。每一片西瓜,都饱含着一寸光阴,一缕人情,一种生活的滋味。
杭州老金
晚潮栏目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