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像一把钝锯,在七月的午后不知疲倦地拉扯着城市的神经。阳光白得刺眼,柏油马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远处游泳池里传来孩子们嬉戏玩闹的尖叫声。我站在阳台上晾衣服,目光不自觉地被对面那扇半开的窗户吸引。
“爸爸,您听,这是《南泥湾》的前奏。”小女孩盼盼稚嫩的声音从窗缝里溜出来,紧接着是一串生涩的笛声。她曾告诉过我,那支新的竹笛是音乐老师送给她的期末礼物,现在成了这个家里最活跃的生命迹象。
轮椅吱呀作响,我透过窗帘,隐约看见那个总是低着头的男人正努力挺直脊背。“盼盼吹得比昨天好多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我许久未听到的喜悦之意。自从两年前那场车祸夺走他的双腿,这个家的天空就像被永久地盖上了铅灰色的云层。
一千米外,菜市场的喧嚣在清晨六点准时撕破夜幕。十二岁的思思踮起脚尖把“今日特价”的牌子挂上铁架,她穿着明显大一号的围裙,袖口卷了三道才露出细瘦的手腕。
“芹菜五元一斤,阿姨要多少?”她声音清脆得像刚摘下的黄瓜,手指灵活地扯过塑料袋。买菜的大妈惊讶地挑眉:“小姑娘,你妈呢?”
“妈妈去进货了,马上就回来。”思思把称好的芹菜递过去,接过纸币的拇指上贴着创可贴,那里面是昨天切土豆时划的口子。
这时,隔壁摊位的王奶奶递过来一个竹篮:“思思啊,这是我昨天回村摘的李子,给你爷爷奶奶带些去。”思思连忙道谢,小心翼翼地把竹篮放在摊位下方:“谢谢王奶奶,周末我们去看爷爷奶奶时一定带上。”
思思趁没顾客时蹲下来整理菜筐。西红柿排成整齐的方阵,青椒按大小分列两队,沾着泥土的胡萝卜在塑料布上摆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的动作有超越年龄的熟练,仿佛这些蔬菜是任她排兵布阵的棋子。
“思思,过来帮帮忙!”母亲拖着装满洋葱的编织袋出现在通道尽头,汗水在她深蓝色的衣襟上洇出深色地图。女孩飞奔过去,瘦小的肩膀扛起袋子一角,两人在晨光中挪动的剪影,是这个夏季最让人动容的画面。
正午的太阳烤得铁皮棚顶发烫。思思把矿泉水瓶里的凉白开倒进搪瓷缸:“妈,喝口水,您回去睡会儿吧,我看着摊子。”母亲撩起黏在脖子上的头发,眼角眉梢充满疲惫:“好,我这几天有些腰疼,躺一会舒服点了再回来!”
“对了妈,”思思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我和盼盼攒的零花钱,想给爷爷奶奶买双老北京布鞋。上次回家看见爷爷的鞋底都磨穿了。”母亲眼眶瞬间红了,把女儿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你们自己留着买文具吧。”“爷爷奶奶虽然重男轻女,”思思固执地把布包塞进母亲手里,“但他们的心里一定是惦记我们这两个亲孙女的呀。”
菜市场另一侧突然骚动起来。穿花裙子的两个女孩举着冰淇淋跑过,后面跟着拿游泳圈的男孩子们。思思的目光追着他们,直到那群欢笑的影子消失在市场尽头。她缓缓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子,在背面画起来。铅笔尖游走处,渐渐浮现出蓝天、大海的波浪线和歪歪扭扭的小人——那是海边沙滩,她在妈妈的微信朋友圈看到的情景。
“姐姐!”盼盼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八岁的妹妹抱着饭盒站在摊位前,辫子扎得一高一低,“爸爸让我给你送饭。”饭盒里躺着两个馒头和一块腐乳,底下藏着几片火腿——肯定是父亲从自己碗里省出来的。
姐妹俩并排坐在塑料凳上分食午饭时,盼盼突然凑到姐姐耳边:“我今天把两个房间都打扫了一遍,教爸爸吹了《小城故事》,他开心地笑了!”接着又神秘兮兮地从裤兜里掏出个纸包:“看!我攒了矿泉水瓶卖的钱,够给奶奶买一包治腿疼的膏药了吧!”思思望着妹妹掌心的一大把硬币,突然想起前年冬天,爷爷奶奶知道父亲出事后,连夜背着三十斤板栗走路来看望的情景。那晚奶奶摸着她的头叹气:“丫头啊,你爸倒下了,你们俩要为这个家争口气啊”。沉默寡言的爷爷偷偷在父亲枕头下塞了五百块钱。
下午四点,暴雨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思思手忙脚乱地盖好菜筐,她咬住嘴唇望着泛水的地面——但愿这场雨不要下得太长了,否则傍晚时分就很少有人来光顾。突然,一把黑伞撑开在头顶,坐轮椅的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摊位前,裤管空荡荡地垂着,手里紧攥着一把大雨伞。
“爸!您怎么出来了?”思思的惊呼被雷声淹没。父亲把伞柄塞进她手里,转身摇着轮椅冲向雨幕。她追上去时,看见盼盼小小的身影正奋力推着轮椅后方的把手,两人的衣服早已湿透,却还在为谁该打伞争执不休。
雨幕中,思思突然看见父亲轮椅扶手上挂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刚刚买的,准备周末带给爷爷奶奶的山药糕。这个发现让她鼻子一酸,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爷爷奶奶都是实在人,嘴上不说,心里是疼你们的。"
雨渐渐小了,远处父女俩的身影渐渐模糊成温暖的色块。我站在市场门口,手里提着特意从思思摊位多买的两把青菜,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夏天最灼热的不是阳光,而是这两个孩子眼睛里,那些过早懂得体恤他人的光——那光照亮的不仅是眼前的父母,还有山高路远处,那对守着土地与村庄的老人。
作者:季娟樨,金华市作协会员。爱好诗歌散文创作,散见作品发表于各级各类报刊。
盛夏光年
潮新闻潮客,即拍即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