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身寒门的毛车儿因美貌被平原王曹叡相中,一夕之间从车工之女跃为贵嫔。金丝楠木车辇载着少女穿梭宫阙,碾碎了世家贵女们的翡翠步摇。
曹叡登基后废黜虞皇后,将车儿捧上后位。毛车儿父兄封侯拜将,寒门在宫墙内外开出带血的牡丹。车儿诞下皇子曹殷,帝王大赦天下,却在幼子夭折后露出凉薄底色。
新宠郭夫人娇笑响彻后庭时,车儿独坐中宫数着三十六弦箜篌声。北园芍药夜宴上,帝王因一句寻常问候屠戮宫人,碎裂的青玉镇纸映着皇后眼底最后的光。
当郭夫人假意相邀游园时,车儿看透那张与自己当年如出一辙的天真面孔。帝王赐下的鸩酒里,倒映着十年前同辇游春时,少年郎为她簪上的那朵木樨花。
毛车儿蜷在椒房殿的牡丹锦衾里,数着更漏等天明。
纱帐外跪着十二名尚宫,捧着金盘玉碗却不敢劝膳。她们不知道,这具被凤冠霞帔裹着的躯壳里,还藏着车工女儿的记忆:十年前的毛车儿,此刻正在毛车儿骨缝里发颤。
宫灯将窗棂上的朱雀纹投在青砖上,像要啄食毛车儿腕间的七宝镯。这镯子原是曹叡亲手为毛车儿戴上,那日他抚着毛车儿腕上被缂丝机磨出的茧子说:"车儿的手该握凤印,不该碰织梭。"
2
铜镜里浮出十四岁那年的黄昏。父亲在官道旁修车辇,毛车儿跪在尘土里递工具。金丝楠木车帘忽然掀起,露出少年亲王白玉似的半张脸。后来才知,那日他奉诏入宫选妃,却在宫门外为毛车儿的侧影驻了半刻香。
"寒门女岂能入玉牒?"太妃摔了茶盏。可曹叡偏要让毛车儿乘那驾金丝辇进宫,车轮碾过虞王妃的翡翠步摇时,毛车儿在辇中攥破了绢帕。
椒房殿的熏香突然呛人。毛车儿赤足踩过冰凉的青砖,推开雕花木窗。十年前被车轮碾碎的翡翠粉末,此刻正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娘娘仔细着凉。"郭夫人的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她扶着八个月身孕的肚子跨过门槛,石榴裙扫过毛车儿裸露的脚背。这个出身颍川郭氏的美人,连孕中都簪着十二树花钗。
毛车儿盯着她鬓边的金步摇。曹殷夭折那夜,曹叡也是这般抚着毛车儿的肚子说:"咱们还会有嫡子。"可太医说小产伤身时,他眼底的温情便结了冰碴。
"陛下说芍药开得正好,邀六宫同赏呢。"郭夫人将鎏金请帖放在案上,帖子边缘沾着胭脂,像抹未干的血渍。毛车儿忽然想起虞皇后被废那日,她在邺宫门前扯断的珊瑚项链。
更漏滴到寅时三刻,毛车儿让宫人取来那件褪色的茜色襦裙。指尖抚过裙角磨破的针脚,这是入府那年曹叡命尚服局仿制的民间样式。他说天子坐拥四海,却独爱车儿穿布衣的鲜活。
3
御花园的芍药果然开得凄艳,仿若用血染过。曹叡被美人簇拥在亭中,见毛车儿素衣而来,笑意凝在嘴角。郭夫人娇笑着要给毛车儿斟酒,却被他按住手腕:"皇后寡淡,莫坏了诸位雅兴。"
弦乐声里,三十六柱箜篌突然断了最细的那根弦。毛车儿望着曹叡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想起曹殷百日时,他抱着毛车儿们的孩儿在太庙祭祖。那时他衣袖沾了婴孩的乳香,说要为殷儿筑一座摘星楼。
夜风卷着芍药瓣扑在面颊上,像幼子冰凉的手。毛车儿转身时听见郭夫人轻笑:"娘娘的步摇歪了。"她不知道,这支九尾凤钗还是曹叡亲手为毛车儿选的:那年他踏着世家贵女的眼泪,将寒门女捧上后位。
回到椒房殿时,铜漏刚过卯时。案上镇纸突然裂了道青纹,那是曹叡阅立后诏书时用的玉麒麟。宫人颤抖着说北园夜宴的事传遍了六宫,毛车儿望着菱花镜里早生的华发,忽然笑出眼泪。
曹叡踹开殿门时,毛车儿正对着铜镜梳发。十年荣宠从指间流过,竟梳不顺一缕霜白。
"谁准你探听朕的行踪?"他眼底淬着寒冰,玉麒麟在他掌中碎成齑粉。飞溅的玉屑划破毛车儿眼角时,毛车儿仿佛看见当年同辇游春的少年,正将带血的琼瑶一片片嵌进毛车儿骨缝。
十二名宫人血染丹墀那日,郭夫人送来碗琥珀色的甜羹。她说陛下赐的谥号真好,"悼"字听着就暖和。毛车儿摸着腕间七宝镯,突然想起入宫那日碾碎的翡翠:原来从始至终,毛车儿们都不过是帝王冠冕上可替换的珠玉。
鸩酒入喉时,毛车儿听见曹殷在哭。椒房殿的牡丹忽然都成了血色芍药,而十四岁的毛车儿仍在官道上修车辇。金丝楠木车帘晃啊晃,始终没露出少年亲王的脸。
4
景初元年的霜降,毛车儿跪在太极殿的青砖上,掌心还留着昨夜被青玉镇纸割破的血痕。殿外的铜鹤香炉飘来沉水香,混着血腥气在喉间结成冰碴:这是毛车儿嫁给曹叡的第十三年,他坐在九旒金冠下,眼里再无当年同辇游春时的星子。
“皇后可知罪?”他的声音像冰锥凿进殿角的铜漏,每一声都数着毛车儿剩下的时辰。案头的《皇太子生颂》,还摊开在曹植的墨字间,那是曹殷满月时他命人抄录的,如今宣纸边角已泛黄,很像去年重阳他赏毛车儿时鬓角的微霜。
十年前初入平原王府的清晨,毛车儿穿着蜀锦裁的石榴裙站在垂花门前。他掀开金丝楠木车辇的帷幔,眸中映着毛车儿鬓边的白蝶兰:“往后便与孤同辇。”那时贵女王妃的翡翠步摇正碎在青石板上,她的婢子哭着捡拾玉片,而他握着毛车儿的手,指尖还带着晨露的凉。
车辇碾过三春的落英,盛夏的骤雨,深秋的银杏,还有冬雪初霁时琉璃瓦上的金光。他教毛车儿辨认太液池的三十六种莲,说毛车儿的眼睛比南海进贡的鲛人泪更亮;他抱着毛车儿登上铜雀台,看漳河在暮色里流成金带,说要为毛车儿筑一座水晶宫,让星辰倒映在鬓边。
黄初七年的惊雷劈开了建安最后的繁华。他身着孝服登上皇位,毛车儿跪在他身侧受封贵嫔,父亲被封为博平侯的诏书还带着墨香。虞氏被废时指着毛车儿的鼻子骂:“曹氏好立贱妾!”她的朱漆屏风轰然倒地,而他只是揽紧毛车儿的腰,在毛车儿耳边说:“孤要让天下人知道,寒门之女亦可母仪天下。”
5
景初二年的雪来得格外早。曹殷的襁褓还摆在昭阳殿的暖阁里,乳母说小皇子总在深夜盯着帐顶的银线绣的麒麟笑。毛车儿握着他温软的小手,想着待到来年春分,便可带他去看太液池的第一朵睡莲。谁知道惊蛰未至,他的身子就像融雪般化了,临终前抓着毛车儿的袖口,眼睛里映着毛车儿鬓间的白蝶兰:和初见那日一模一样的花,只是再没有人为毛车儿簪花时说“比星辰还亮”。
曹殷的棺椁抬出宫外那日,他站在未央宫的飞檐下,望着漫天纸钱说:“孤曾想与卿白首,教殷儿读遍建安诗。”可转过月余,郭夫人的步摇声就响在椒房殿的回廊。她生得极美,腰肢比太液池的柳条还细,笑起来时会露出颊边的梨涡,很像当年他画给毛车儿的《洛神赋图》里的仙子。
起初他还会来毛车儿宫中用晚膳,只是总带着郭夫人新绣的香囊,案头摆着她手抄的《女诫》。有次毛车儿说起太液池的并蒂莲开了,他正拨弄着郭夫人送的青玉镇纸,头也不抬:“郭夫人素爱菊花,改日陪她去御花园赏菊吧。”镇纸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很像虞氏被废那日摔碎的翡翠。
七月流火的夜里,毛车儿听见椒房殿传来三十六弦箜篌声。侍婢说郭夫人新学了《霓裳曲》,皇上听得连政务都忘了。毛车儿摸着案头积灰的《长歌行》,忽然想起那年他教毛车儿抚琴,指尖按在冰弦上磨出血泡,他含着毛车儿的手指说:“卿的琴声,比金石丝竹更动人。”
北园的芍药开得最盛时,他带着诸妃宴游。毛车儿从铜镜里看着新制的茜纱裙,想他或许会想起当年同辇游春的光景。直到子夜钟声过了三遍,侍婢才红着眼回来说:“皇上吩咐,谁都不许告诉娘娘。”案上的百合蔫了大半,花瓣落在青瓷碗里,很像那年他赏毛车儿时,被车辇碾碎的白蝶兰。
第二日相见,毛车儿望着他腰间新换的玉佩:是郭夫人亲手编的双鹤衔芝。“皇上昨日在北园,可尽兴?”话出口时,殿角的铜漏突然卡住,青玉镇纸砸在青砖上迸出裂纹。他眼中的怒火比当年虞氏骂毛车儿时更盛:“是谁敢泄露孤的行踪?”
十七个侍婢的血溅在毛车儿的茜纱裙上,很像北园的芍药。他站在血泊里,金丝皂靴碾过宫人抽搐的手指:“毛车儿,你何时变得如此多疑?”毛车儿望着他腰间的双鹤玉佩,突然想起建安二十五年的春夜,他抱着毛车儿在车辇里数星星,说:“卿的眼睛,便是孤的北斗。”
如今北斗移了位,太液池的并蒂莲早已枯了又荣。霜降的风卷着殿角的铜铃,毛车儿听见他对中书令说:“谥号就用‘悼’吧,葬在愍陵。”殿外的白蝶兰开得正好,却再没有人会为毛车儿簪花,说比星辰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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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创药的味道漫进鼻腔,毛车儿忽然想起父亲第一次穿上侯爵朝服时的局促。他摸着金丝绣的蟒纹说:“丫头,咱老毛家祖坟冒青烟了。”那时毛车儿握着曹叡的手,以为这青烟能护着全家一世长安。却不知帝王的恩宠,不过是太液池的倒影,风一吹,就碎了。
郭夫人的步摇声近了,带着新制的沉水香。她站在殿门口,望着毛车儿膝头的血渍轻叹:“姐姐何必执念,皇上不过是:”“不过是帝王。”毛车儿打断她,望着殿外飘起的细雪。建安的雪,景初的雪,原来从来都是一样的冷,只是当年车辇里的人,早已忘了雪落时该为谁添衣。
“娘娘,时辰到了。”内监捧着鸩酒跪下,玉杯里的液体泛着幽蓝。毛车儿最后一次望向太极殿的藻井,蟠龙衔珠的纹样还是他登基那年亲自画的。指尖抚过青玉镇纸的裂痕,忽然笑了:原来从金辇初遇到玉杯鸩酒,不过是一场用十年光阴写的《白头吟》,只是他从来都不是“愿得一心人”,而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那个人。
鸩酒入喉时,听见殿外传来太液池冰裂的声音。恍惚间又看见那年春日出游,他掀起车辇帷幔,阳光落在毛车儿鬓边的白蝶兰上,像撒了把碎钻。他说:“卿可知道,这辇车的金丝楠木,是孤命人从蜀地深山里寻了三年的?”
毛车儿第一次见到那顶金丝楠木车辇,是在建安二十三年的春分。父亲的刨花还沾在毛车儿的裙裾上,宫使的铜铃便摇碎了西街的晨雾。
"贵人好福气。"老宦官尖细的嗓音像淬了冰的银针,"平原王殿下亲自点的名。"
铜镜里映着十六岁的毛车儿,鬓角还粘着木屑,母亲连夜缝制的素绢襦裙在满室锦绣中寒酸得刺眼。曹叡的手指抚过毛车儿发间的刨花,忽然笑了:"倒是比那些金玉珠翠更鲜活。"
他掌心的温度灼得毛车儿发颤。那年洛阳的桃花开得早,毛车儿们的车辇碾过满地落英时,毛车儿听见翡翠碎裂的脆响。虞王妃的步摇断在车辙下,她猩红的指甲掐进毛车儿腕间:"凭你也配与本宫同辇?"
曹叡将毛车儿揽得更紧了些。他袖间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虞氏被拖走时,金砖地上蜿蜒的血痕像一条吐信的蛇。
"殿下..."毛车儿瑟缩着想抽手,却被他攥住指尖点在唇上:"唤毛车儿元仲。"
承光殿的夜漏总是格外漫长。曹叡登基那日,毛车儿望着冕旒下的眉眼,忽然想起三年前他教毛车儿写字时的模样。朱笔在宣纸上洇开,他握着毛车儿的手写下"死生契阔",墨迹未干便揉作一团掷入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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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该去虞贵妃处了。"毛车儿替他整了整十二章纹的衮服,却被他扯落腰间玉带。九龙衔珠的赤金扣砸在青玉砖上,裂痕如蛛网蔓延。
"她算什么东西?"曹叡咬着毛车儿耳垂低笑,"朕要让你父亲做博平侯,让你弟弟尚公主。"他的手指划过毛车儿小腹,"这里,会诞下大魏的太子。"
太和二年惊蛰,曹殷的啼哭划破紫微宫的夜空。曹叡抱着襁褓在殿中转圈,十二旒玉藻簌簌作响:"朕要改元,要大赦天下!"他眼底跳动的烛火比册后大典上的燎炉更灼人。
毛车儿在月子中听说曹子建献上《皇太子生颂》,听说邺城旧宫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曹殷百日那日,曹叡将虎头金锁戴在孩子颈间,锁芯里藏着的龙涎香突然让毛车儿作呕。
"陛下..."毛车儿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夕阳将九章纹的影子拉得老长,渐渐化作张牙舞爪的怪物。怀中的曹殷忽然啼哭不止,乳娘说小皇子是被梦魇着了。
那夜毛车儿数着更漏到天明。当第一缕晨光染红窗棂时,曹殷的身子已经凉了。曹叡摔了满殿药盏,太医令的血溅在鲛绡帐上,很像那年被碾碎的桃花。
郭夫人入宫那日,御花园的芍药开得凄艳。毛车儿站在摘星阁上,看着明黄伞盖下藕荷色的倩影。曹叡新谱的《清商调》随风飘来,三十六弦箜篌的颤音里,毛车儿摸到袖口脱线的针脚:那件他赞过雅致的青罗衫,原是三年前的旧衣了。
"娘娘,该进药了。"侍女捧着的琉璃碗中,琥珀色的汤药映出毛车儿眼角细纹。铜镜里破碎的容颜,竟与邺宫旧主有几分相似。
景初元年的上巳节,北园的笙歌穿透三重宫墙。毛车儿抚摸着曹殷的虎头金锁,冰凉的锁芯突然裂开,龙涎香的碎末扑簌簌落满裙裾。更漏指向亥时三刻时,毛车儿听见宫门轰然闭合的声响。
次日曹叡来时,毛车儿正对着菱花镜梳妆。铜镜里他的眉眼依旧俊美如画,只是眼底凝着层毛车儿从未见过的寒霜。
"陛下昨日游园尽兴否?"
白玉镇纸碎裂的瞬间,毛车儿看到建安二十三年的那个少女。她发间的刨花在血泊中舒展,终于开成一朵殷红的芍药。侍卫的刀锋掠过脖颈时,毛车儿竟想起他教毛车儿写字的那个午后:原来"死生契阔"的"死"字,早该写得这般决绝。
华夏女子图鉴
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