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静”界

与妈妈的大嗓门相比，父亲总是静静的。屋后的柴禾，不知何时，堆在了厨房的灶台边；几只肥胖的鸭子，从栅栏内一哄而出，摇摆着身子，扑扑通通滚入池塘；河埂上、菜畦边，素净的野菊刚有了花骨朵，就被揽腰砍断，摆放在妈妈的面前。她只需动动嘴，父亲不声不响地一一落实到位。那玲珑的花骨朵，就如一元元硬币，妈妈眼中有光，面容慈爱，将它们一粒粒摘下，散入竹筐。

闲时，父亲就坐在木桌边，打开电视。这台智能电视，只搜到一个台，白天是少男少女的相亲节目，夜晚可以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父亲说，那些女孩子，个个都挺机灵。她们提出问题，让男孩们回答，既使有的男孩个头，相貌都出众，但想法与她的不一样，也不会同意牵手。一个75的老人，历经岁月变更，传统的婚姻观念在他心中扎根，现代年青人的择偶观，让他倍觉新奇。

很多时候，父亲戴上老花镜，重复翻看多年前就买的那本万年历。他一直寡言少语，不干农活时，就呆在家里，村里有啥新鲜事，他很少去凑热闹。他常说，几十年的邻居，天天在这一块地儿呆着，家长里短，早心知肚明。静坐长思自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又说秀才不出门，闻知天下事，多看看新闻联播，啥事都知道。

生活中，偶尔能捕捉父亲开心的时刻:正值壮年的父亲穿着白衬衫，风吹日晒依然白净的脸上汗珠闪闪，欢欣如十二、三岁的少年。

农历五月份，田里的麦子刚刚收进家门，半晌的太阳将乡村万物涂抹得流光溢彩。离村稍远的一块池塘，平日是孩子们的禁地。大人们都说，那里面有水鬼，专抓小孩子吃，单独一个人千万不能去。每次和干农活的妈妈经过那条窄细的塘埂，身上的汗毛都紧张到竖起，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水里的怪物。但那一天，全村的男人都赶来了，孩子们手里攥着白色的水泥袋，在岸上时而小跑两步，时而笔直站立，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家的大人，脚步也跟着大人的身体移动。池塘里，原来丰盈的水被引入低处的农田，岸边露出灰黑色的稀泥，还有长长的，滑溜溜的脚印。池塘的水被搅和得浑浊，急剧晃荡如一大块金黄的麦浪。鱼们的宁静领地显然被侵犯了，不拘一处地跳出水面。我在只露出上半身的村民中间，发现了高高瘦瘦的父亲。他的袖管卷近腋窝，露出长长的手臂，两只大手抠住鱼罩的上端，罩底的大圆口倾斜着离开水面，他就站着不动，眼神专注地盯着面前的水域。目之所及，一条鱼一跃而起，父亲迅速调正罩底口，朝着鱼儿落下的位置狠狠用力，将整个鱼罩按压入水中。我远远地望着他，紧张、期待、疑惑。我看到父亲咧嘴在笑，他侧弯下身子，嘴巴几乎贴近水面，右臂没入水中。旁边的村民都好奇地凑过来看着他。终于，父亲直起了身子，他的右手提着一条仍不住摆动尾巴的大鱼。村里的哑人根成一手拿鱼罩，一只手朝父亲伸出大拇指。因为在所有人中，是父亲最先抓到了一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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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我问父亲，为啥这么厉害？他平静地说，这叫啥厉害？你爷爷和奶奶过粮食关(三年自然灾害)都饿死了，我只能寄居在大姨家，大大小小四、五个孩子。没活干了，我就去池塘、河沟，捞鱼摸虾，混个肚子不饿。

这一刻，我好像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总是静静的。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此种境界，实难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