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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报

    桅子花与美人蕉

    编辑于2025-06-12 11:30 浙江金华

    端午前夕,我从学校出发踏上归程。乘地铁、坐高铁、等公交车,一路辗转后,方才看见久别的山路蜿蜒伸入故乡深处。初夏的风轻拂,带来记忆中熟悉的清香。那独特的桅子花气息,如同冰凉的丝绸缠绕鼻尖。山野间点点白色桅子花齐齐绽放,如夏夜繁星洒落人间,它们于幽静中吐露着芬芳,无言表述着岁月与土地的温柔缱绻。

    村口老樟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翘首以待。林溪眼眸清澈如一泓清泉,细碎光芒闪闪烁烁,映照出比我记忆中更深的沉静与坚韧。她笑靥如花,指尖轻轻拂开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仿佛也拨开了我心中久积的尘埃。“回来啦?我比你早一天到时家呢!”她声音轻柔,一如往昔。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小院,我家朝东,她家朝西,窗台对着窗台。我跟她同龄,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憧憬未来,一起奔赴不同的远方。

    记得读初高中那几年的初夏,周末时我们常常一前一后奔入后山。桅子花像恭候我俩一样,如约而至,洁白花瓣缀满山坡,香气弥漫整座山岗。 “陌上尘归处,桅子花开时”,我吟诵着林溪最喜欢的白居易的诗句,看着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采摘那些高枝上最饱满的花朵,带回家插于瓶中置于窗台,或别在乌黑发辫间。她曾指着桅子花告诉我:“你看,它们历经寒冬,依旧苍翠如初,花开虽短,却把生命凝结得如此纯白坚韧。”——这是她读完初小的母亲,最爱说的话,如今也沉淀为她心间久伫的箴言。

    而我家屋后,父亲种的两株美人蕉挺拔舒展,宽大叶片如碧绿手掌迎风摇曳,红花灼灼,热烈燃烧在绿荫之中,常常引来左邻右舍的关注和赞叹。我心情自豪:“据说美人蕉由佛祖脚趾血液幻化而来,寓意佛光庇佑和关明前途。我爸妈希望我能留在大城市,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这片花年年开得繁盛,说不定就是在预示我家美梦成真呢!”

    林溪笑着点头,可目光却静静凝望着后山那片隐藏在竹林深处的花海。两种花,两种迥然不同的生命姿态,早已悄然埋下我们未来人生道路的伏笔。

    高中毕业,我们双双考入大学,她选择了师范类的文学专业,我则进入了理工科天地。南北方两座城市,不同频率和温度的风,吹散了我们曾经紧握过的双手,也吹来了各自眼中的不同景致。我们断断续续保持书信往来,大四这年,一次难得的视频通话,林溪兴奋地说起毕业后计划回村支教,我则忍不住劝她:“时代在飞速向前,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小山村太闭塞了,我们应当投身更广阔的城市怀抱。”她眼中光芒微微一滞,随即摇头,语气轻柔却坚定:“陈岩,我们心中对‘未来’的描绘,似乎已有了不同的基调。”屏幕两端,沉默如窗外的夜色悄然弥漫。那时我未曾察觉,她话语里那抹细微的失落,其实已如初秋的晨露,悄然凝结在彼此心头。

    端午节早晨,林溪唤我一同上山采桅子花。她轻巧地穿行于草木之间,指尖拂过带露的洁白花瓣,神色庄重,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她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投向山外隐约可见的公路:“后山的桅子花,因为竹林越来越茂盛,占据了它们的空间,消耗了它们的养分,一年比一年稀疏了。你看,花开得这么细小,多像奶水不足、营养不良的孩子啊!”她语气虽然平淡,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怅惘,“村里的青壮年都去城里学习或打工了,只留下爷爷奶奶辈的,守着庄稼地,还有留下来读书的小孩。咱们村的学校,那几个老师流动频繁,很少呆上三五年的,总是想方设法调去镇上和城里,跟学生们建立不了感情,对教学工作也不上心。我想做个长久留在这里的人,陪伴着一批批孩子成长和成才。”听她说的这番话,我毫无心理准备,竟然无言以对。

    傍晚,我习惯性地踱至屋后,美人蕉依然如火如荼。林溪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站在花丛边,身影在夕阳中显得单薄而倔强。她轻抚着美人蕉宽厚如扇的绿叶:“它们真美,可终究有些畏寒,挪个地方或许就活不成了;等到了秋冬时节,枯枝败叶一定会铺满一地。你知道我为什么格外喜欢桅子花吗,刘禹锡的诗句“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就是在赞美它的高洁品格,而且在我们的文学史上它还被赋予“布衣者”的意象,象征着咱们普通百姓的质朴与坚韧,与隐逸的菊、清雅的荷相映成趣。”

    林溪抬起头,目光如电直抵我心深处,“陈岩,我们……是不是也像这花?你的未来将在公式与图纸里发光发热、创造奇迹,我的明天却适合扎根在这片泥土里!”

    一阵凉风拂过,美人蕉宽大的叶片簌簌作响,仿佛传递着某种躁动和不安。沉默恰如暮色,冷漠地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注视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微不可察的忧伤,心中翻腾起无数话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你说得对,林溪。我的美人蕉热烈奔放,渴望城市的喧闹与繁华;而你的桅子花,清心寡欲,习惯了这里的群山环抱。”我冷静的言语如同凿子,在彼此心上刻下清晰的裂痕。

    夜色渐沉,林溪默然将一只插满素雅桅子花的陶瓶放在我家窗台。我受到感染,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美人蕉,置于清水中,轻轻摆放在她家窗台上。两扇相对的窗口,一白一红两簇花,隔着一方窄窄的天井,各自芬芳,各自寂寥,仿佛无声诉说我们心中难以弥合的沟壑。

    端午节最后一日,回村过节的人们一个个又相继回到工作和学习的城市,整个村庄恢复了原来的冷清。月光如水漫过庭院,我独自徘徊至屋后。寂静中却听见细碎脚步声,抬头望去,林溪的身影正静静立于美人蕉丛畔。她抬头凝望着高大花株,月光流淌在她脸庞上,宛如清泉洗过玉石。

    “我并非想要定义你,陈岩。”她声音和缓而清晰,“只是每每梦见后山桅子花在雨打风吹后凋零,心里很是惋惜。”她微微侧首,目光越过我肩头,忽而凝住,眼中波光微漾:“快看那边——”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心神不由一震。不远处,一株不足两尺高的桅子花,不知何时在美人蕉的浓荫庇护下悄然生长,竟已绽放出两朵清雅洁白的花朵!相比茁壮的美人蕉,她显得那么柔弱,难怪被我们忽略了。月光温柔地铺展其上,桅子花宛若凝脂白玉,而近旁的美人蕉却如浸染于醇红酒浆之中——两种迥然不同的生命,此刻在银辉下竟如此奇妙地同框辉映,彼此依存,共同组成这静谧夜色中的动人画卷。

    林溪缓步上前,指尖轻触那株桅子花,又抚过美人蕉宽厚的叶片。她俯身轻轻摘下一朵桅子花,又伸手折了一小枝美人蕉,转身向我走来,月光勾勒出她脸部优美的轮廓。她将两种花并置于掌心,向我递来:“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那声音很轻,却如豆大的雨珠滴落深潭,在我心底激起层层涟漪。

    我凝望着她掌中相依的花枝,桅子花的清冽与美人蕉的明艳在月光下竟如此和谐。心头坚冰瞬间消融,暖意如溪流缓缓淌过。我伸出手,将她的手连同那两枝花一起轻轻拢入掌心,如同拢住失而复得的整个花季:“是啊,原来它们并不排斥,本就可以共生共存!”

    晨光熹微,启程时刻到了。林溪已等在村口,清风拂过,她发间那朵洁白桅子花轻轻摇曳,而背包侧袋里,静静躺着昨夜那枝美人蕉——红与白,热烈与清贞,此刻奇异地相依相衬。

    山风带着草木清香拂过面颊,我们相对而立,目光越过蜿蜒山路,投向远方薄雾缭绕的群山。脚下道路虽延伸向不同方向,可那桅子花的清芬与美人蕉的灿烂,此刻已然成为我们灵魂同频共振的原点。桅子花历经霜雪不减其芳华,美人蕉浴光而生吐纳其明艳,它们各自扎根盛放,却能在同一片天空下同沐月辉、彼此映照——原来真正的奔赴,并非要长成相同的模样,而是灵魂各自丰盈,在适合自己的时空里开出最本真的花,遥遥相望又戚戚共鸣,共同谱写出瑰丽的生命乐章。

    我们并肩向着山外走去,相视一笑间,步履轻松,神采飞扬。

    作者:季娟樨,浦江人,金华市作协会员。爱好诗歌散文创作,散见作品发表于各级各类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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