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咸亨二年的长安,暑气蒸腾,蝉声嘶鸣,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扎得人耳膜生疼。杨氏宅邸那株高大的玉兰树,却撑开一伞清幽的绿意,碗口大的花朵,白得晃眼,香得沁人。六岁的李令月站在树下,小小的身子几乎要淹没在巨大的花影里。她踮着脚尖,细嫩的手臂努力向上伸去,指尖离最低的那朵饱满玉兰,还差着一小截令人心焦的距离。
阳光透过肥厚的花瓣缝隙漏下来,在她仰起的小脸上跳跃,照亮了那双清澈见底、盛满纯粹渴望的眸子。小令月微微喘着气,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脸颊因用力而泛起健康的红晕,像一枚初熟的桃子。树影温柔,花香浮动,蝉声也仿佛隔了一层纱,世界在这一刻,似乎只为她摘花而静默。
“月儿,想要那朵花?”一个带笑的、略显低沉的嗓音毫无预兆地从回廊的阴影里滑了出来。
小令月惊喜地回头,脆生生地唤道:“敏之表哥!”声音里满是毫无防备的亲昵。武敏之,或者说贺兰敏之,刚从弘文馆受封编撰使归来不久,一身簇新的蟒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二十岁的青年武将,正是英气勃发的时候。他脸上挂着惯常的、对小表妹那种混合着宠溺与逗弄的笑意,踱步过来。
“太高了,月儿够不着。”她仰着小脸,有些委屈地嘟囔。
贺兰敏之朗声一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午后庭院里显得有些突兀,震得近处树梢的蝉鸣都停了一瞬。“这有何难?表哥帮你!”话音未落,他猛地俯身,一只铁箍般的手臂瞬间圈住了令月小小的腰肢,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腿弯,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整个人离地抱了起来。
不是抱在怀里,而是像扛一件轻飘飘的货物般,猛地将她甩上了自己宽阔坚实的肩头!“啊!”令月短促地惊呼一声,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和头下脚上的颠倒让她瞬间慌了神。视野天旋地转,眼前是表哥锦袍后背繁复冰冷的蟒纹,鼻尖撞上硬挺的衣料,一股混合着陌生男子气息的熏香味道,猛地冲进鼻腔,让她一阵发懵。
“表哥!放我下来!”她本能地踢蹬着小腿,脚上那双精巧的、绣着金凤的软缎童鞋,慌乱地蹭在表哥的锦袍上。贺兰敏之对她的挣扎恍若未闻,反而发出一串低沉得近乎压抑的、意义不明的笑声,扛着她,大步流星地朝着光线昏暗的内室走去。
那笑声钻入小令月的耳朵,带着一种令她毛骨悚然的陌生感,像冰凉的蛇信舔过皮肤。廊柱的影子飞快地向后掠去,明晃晃的庭院被迅速抛在身后,前方是幽深得如同巨兽喉咙的回廊深处。
2
“表哥!我要摘花!放我下去!”令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小小的拳头徒劳地捶打着他的后背。那坚实的肌肉纹丝不动,只传来沉闷的回应。内室的门“哐当”一声被贺兰敏之用脚踢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合上,隔绝了外面燥热的阳光和蝉鸣。
室内的光线骤然暗沉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甜腻得发齁的熏香味道,让令月一阵窒息。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肩头卸下,重重地抛在铺着厚厚锦缎的床榻上。柔软的床褥陷下去,但猛烈的撞击还是让她小小的身体弹了一下,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搅。
“表哥!”令月挣扎着想爬起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她不明白表哥要做什么,但那完全不同于平日里逗她玩的轻松神态,那双俯视着她的眼睛里,翻滚着她从未见过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幽暗火焰,充满了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占有和一种扭曲的兴奋。
那不是看表妹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新奇的、亟待拆解的猎物。她的小手徒劳地推拒着贺兰敏之压下来的、山一样沉重的身躯,指尖触到他锦袍上冰凉滑腻的蟒纹刺绣,那触感让她浑身一抖。
绣着金凤的童鞋,在极度惊恐中胡乱踢蹬,脚边一只精巧的铜胎珐琅熏香炉被猛地踹翻,“哐啷”一声巨响!沉重的香炉砸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里面未燃尽的香灰和滚烫的香饼泼洒出来,浓郁的异香如同爆炸般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炉灰弥漫,迷蒙了视线,呛得令月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直流。几乎就在香炉翻倒的同时,窗外,那株高大的玉兰树仿佛受到了无形的震动,满树洁白的花朵簌簌而下,如同下了一场无声的、绝望的雪。花瓣飘落,轻柔地拍打着窗棂,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不……不要……”令月的声音被巨大的恐惧挤压得破碎不堪,只剩下微弱的气音。贺兰敏之的蟒纹锦袍带着沉甸甸的阴影和刺鼻的熏香,像一张巨大的、粘稠的网,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彻底淹没了她。挣扎中,她束发的金铃被扯脱,“叮铃”一声轻响,滚落进床榻下深不见底的黑暗缝隙里,那点微弱的光泽瞬间被吞噬。
书案上,几卷新誊写好的《三十国春秋》手稿被撞落,雪白的纸页散开,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被散落的香灰迅速染脏。一只穿着官靴的脚,毫不留情地踏了上去,留下一个清晰的、肮脏的鞋印。
3
痛!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尖锐到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贯穿了令月小小的身体!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她浑身剧烈地一颤,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深处,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视野瞬间变得血红一片,巨大的黑暗伴随着灭顶的痛楚汹涌袭来,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香灰,滚烫地流淌。她想尖叫,想呼救,想喊“阿娘”,可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那力道凶狠得像是要捏碎她细小的骨头。所有的哭喊都被死死地堵了回去,变成闷在胸腔里绝望的呜咽。甜腻熏香和汗味、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味道,强硬地灌满她的口鼻。
视线被泪水、汗水、还有那件覆盖下来的、纹路狰狞的锦袍彻底模糊,世界扭曲变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撕裂般的痛苦。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而痛苦。不知过了多久,那沉重的、令人作呕的压迫感终于离开了。
小令月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蜷缩在冰冷的、一片狼藉的锦缎里,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下身的剧痛一阵阵袭来,火烧火燎,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新的撕裂感。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摸到身下,指尖触到一片粘腻湿冷的濡热。她茫然地把手举到眼前,昏暗的光线下,那抹刺眼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
血!
“阿娘……”一个破碎的、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惧的音节,终于从小令月青紫肿胀的唇间逸出,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这声呼唤仿佛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也点燃了求生的本能。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那张如同地狱的床榻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砖上。
骨头撞得生疼,但这痛楚奇异地让她清醒了一瞬。她甚至顾不上看一眼散落在地、被踩踏污损的书稿,也顾不上去寻找那只滚入黑暗的金铃。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顾不上整理身上那件被撕裂、染血的鹅黄色襦裙。裙裾的一角被扯破了,长长的丝绦拖在地上。
4
小令月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小小的赤脚踩过冰冷的地砖,踩过翻倒的香炉泼洒出的灰烬,踩过那些散落在地、印着肮脏脚印的史书手稿。每一步,下身都传来钻心的痛楚,让她几乎跪倒。她咬着牙,嘴唇被咬破,尝到了血腥味,却不敢停下。
她只知道要逃离这个黑暗的、充满血腥和噩梦味道的房间!要去找阿娘!只有阿娘!沉重的雕花木门被她用小小的身体撞开,外面明亮的光线猛地刺入眼中,让她一阵眩晕。午后的庭院,蝉声依旧嘶鸣,玉兰花瓣还在无声飘落,一切都仿佛未曾改变,却又什么都彻底不同了。
她踉跄着冲进刺眼的阳光里,像一只被猎鹰撕咬后侥幸逃脱的雏鸟,浑身浴血,羽毛凌乱。那条染血的、被撕破的鹅黄襦裙丝绦,长长地拖曳在身后,在洁净的青砖地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蜿蜒的暗红痕迹。
小令月赤着脚,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回廊尽头,朝着杨府大门的方向,朝着她心中唯一的庇护所——紫宸殿,跌跌撞撞地跑去。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带着撕裂的剧痛和灭顶的恐惧。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身后只留下那一道无声的血痕,蜿蜒指向她来时的地狱。
紫宸殿内,沉水香的气息也无法驱散盛夏的沉闷。武则天端坐御案之后,朱笔悬停在一份奏疏上方,指尖的翡翠护甲折射着幽冷的光。倏地,一阵毫无征兆的、尖锐如刀搅的心口剧痛猛地袭来!
“呃!”武则天闷哼一声,朱笔脱手,“啪嗒”一声掉落在奏疏上,殷红的墨迹瞬间污了工整的字迹。那痛楚来得如此猛烈而诡异,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扯,让她瞬间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陛下!”侍立一旁的心腹女官上官婉儿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搀扶。
武则天抬手止住她,另一只手死死按住绞痛的心口,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坚硬的翡翠护甲深深硌进掌心皮肉。她强忍着翻涌的气血,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御案。案头那枚用于占卜的千年龟甲,竟在此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细纹!那裂纹走势诡异,赫然呈现出“巽位阴侵”的凶兆纹路!
巽为风,为长女……阴侵……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武则天的脊椎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她周身的血液。长女……令月!是她的月儿?!
“月儿……”这个名字从她齿缝间挤出,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猛地推开上官婉儿试图搀扶的手,霍然起身。凤眸之中,是帝王雷霆震怒前的可怕风暴,是母亲撕心裂肺的惊惶。那龟甲裂纹如同毒蛇,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
5
“备辇!去杨府!”她的声音低沉嘶哑,蕴含着毁灭一切的恐怖力量,翡翠护甲在御案坚硬的紫檀木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殿内侍立的宫人瞬间跪倒一片,噤若寒蝉,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稚嫩哭声,由远及近,如同濒死幼兽绝望的哀鸣。
“阿娘——!”那声音像一把烧红的尖锥,狠狠扎进武则天的心脏!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向殿门。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小小的、狼狈不堪的身影跌了进来,带着一身浓烈到刺鼻的血腥气和甜腻熏香的混合味道,重重摔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
“月儿!”武则天肝胆俱裂,扑跪下去。
她的女儿,她视若明珠、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太平公主,此刻像一块被撕碎践踏的破布娃娃。那身她今早亲自挑选的、娇嫩明媚的鹅黄色襦裙被撕裂得不成样子,布条般挂在身上,沾满了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刺目惊心。小小的赤脚沾满尘土和灰烬,磨破了皮,渗着血丝。
最让武则天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女儿稚嫩的双腿内侧,那鹅黄的衣料上,濡湿的、刺目的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洇染开来,迅速扩大成一片狰狞的暗红!
令月小小的身体蜷缩着,筛糠般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她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连哭泣都变成了断续的、窒息般的抽噎。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恐惧和茫然,仿佛灵魂已被彻底抽离。
她的小手死死攥着一片被撕扯下来的、染血的襦裙布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阿娘……疼……月儿好疼……坏人……表哥……”她破碎地呢喃着,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狠狠刺穿着武则天的心脏。
那空洞的眼神在接触到母亲的脸庞时,才猛地聚焦,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爆发出更凄厉的哭嚎,“表哥是坏人!他弄疼月儿……好多血……阿娘!救救月儿!”
武则天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她想触碰女儿,想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却又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更怕加剧她的痛苦。
指尖那坚硬的翡翠护甲,在剧烈的颤抖中,“啪”地一声脆响,竟生生被她自己折断在掌心!锋利的断口瞬间割破皮肉,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女儿染血的襦裙上,混入那片刺目的暗红之中,分不清彼此。
6
“传太医!立刻!封锁杨府!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她的声音不再是帝王的威仪,而是母兽失去幼崽时濒死的、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咆哮,带着血腥气和毁灭一切的疯狂。那双凤眸赤红,死死盯着女儿腿间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迹,里面翻涌的滔天怒火和刻骨痛楚,足以焚毁整个长安城。
武则天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将女儿冰冷颤抖的小小身体,连同那染血的襦裙碎片,一同紧紧、紧紧地搂进自己剧烈起伏的怀里。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眼眶,砸落在女儿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这一刻,她是母亲,一个心被活活剜去的母亲。
太医署的灯火亮了一夜。
最年迈、最德高望重的刘太医颤巍巍地退出内殿,老脸上毫无人色,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密档,重逾千斤。上面“玉门见红”、“幼女受损”、“惊厥伤神”等字眼,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发抖。
他甚至不敢回想小公主下体那惨不忍睹的撕裂伤,更不敢去想这稚嫩身躯所承受的非人痛楚。这份密档尚未递入归档的铜匣,殿外,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已如闷雷般碾过宫苑的青石板。
羽林军!天子亲卫!
明光铠的甲叶,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碰撞出冰冷的死亡之音,如同骤起的狂潮,瞬间淹没了整个贺兰府邸。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巨木的撞击下轰然洞开,惊醒了府中沉睡的奢华梦境。家丁的惊呼、女眷的尖叫、器物翻倒的碎裂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序曲。
天色将明未明,惨淡的曦光勾勒出杨府庭院中那株玉兰树的轮廓。曾经洁白如雪的花朵,经过一夜风雨,或许是人心惊惧的震荡?,已凋零大半,残败的花瓣混着污泥,凄惨地铺了一地。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闻之令人作呕。
武则天独自一人站在树下,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目光落在树根旁一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暗褐色印记上:那是她的月儿留下的血。她缓缓抬起手,手中紧攥着一卷明黄诏书。
“削其武姓,复归贺兰!”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黥面!流放岭南雷州!永世不得归!”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手臂猛地一挥,那份承载着帝王意志与母亲滔天恨意的诏书,被她狠狠摔在树根旁那滩暗褐色的血污之上!明黄的绢帛瞬间被污泥和血渍浸透、玷污。
7
“不!姨母!姨母饶命啊!敏之知错了!我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啊!”贺兰敏之被如狼似虎的羽林军,拖拽出来,他蟒纹锦袍凌乱,发髻散开,脸上涕泪横流,再无半分昨日弘文馆受封时的骄矜得意。他拼命挣扎,目光触及树下的武则天,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嘶力竭地哭嚎求饶,“看在敏之是武家血脉的份上!看在祖母的份上!姨母!饶我这一次!”
武则天缓缓转过身。晨曦微光中,她的面容一半隐在玉兰树斑驳的阴影里,另一半被惨淡的天光照亮,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她看着贺兰敏之,那眼神,如同看着一条在污泥里扭曲蠕动的蛆虫,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杀意。
“武家血脉?”她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却比极北寒冰更冷,“你也配?”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将贺兰敏之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碾碎。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即刻押走!”冰冷的声音斩断一切。
贺兰敏之绝望的哀嚎声被粗暴地堵了回去,只剩喉咙里嗬嗬的挣扎声。他被铁链锁住,粗暴地拖向囚车。羽林军统领上前一步,手中特制的黥针在微光下闪过一点寒星。针尖饱蘸浓墨,毫不留情地狠狠刺向贺兰敏之那张曾经俊朗、此刻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颊!
皮肉被刺破的细微声响,伴随着贺兰敏之喉咙深处发出的、非人的惨嚎,在死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瘆人。一个丑陋的、屈辱的“罪”字,伴随着淋漓的墨汁和血水,被一针一针,永远地刻在了他的皮肉之上。
囚车吱呀作响,碾过长安城清晨的街道,驶向未知的、充满瘴疠与死亡的岭南。贺兰敏之蜷缩在狭窄的木笼里,脸上新刺的黥印火辣辣地疼,墨汁混着血水不断淌下。他看着这座熟悉的、他曾是其中骄子的城池,在晨雾中渐渐远去,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紧了他的心脏。
贺兰敏之当然知道,姨母的诏书是催命符,岭南是坟场,而这条路,注定是通往地狱的黄泉路。他绝望地闭上眼,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小表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眼前晃动着玉兰树下姨母那双比深渊更冰冷的眼睛。可是死到临头了,他并不后悔,因为姨母亲手毁灭了他的家,先后毒杀了他的母亲和亲妹妹。
为了报仇,贺兰敏之只能隐忍着,先是夺走了太子即将大婚的未婚妻的贞洁,不料姨母把失身的太子妃赐给自己为妻,给太子另立新太子妃,并没有伤到姨母,他不解恨,知道六岁的表妹是姨母的心头最爱,他要摧毁她,只是为了让姨母也心痛。
8
岭南驿道,蜿蜒于瘴疠山林之间,湿热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实质,吸一口都带着腐朽植物的腥甜。囚车吱嘎作响,每一次颠簸都让木笼里的贺兰敏之撞得皮开肉绽。他脸上的黥印早已溃烂流脓,在湿热的环境下发出阵阵恶臭,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盘绕,驱之不散。
昔日俊朗的容颜彻底毁败,只剩下可怖的疤痕和脓血,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押送的差役都离囚车远远的,捂着口鼻,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一丝隐秘的忌惮。谁都知道,这趟差事是个烫手山芋,上面那位的意思,绝不仅仅是流放这么简单。
果然,囚车行至雷州边界一处荒僻的山坳时,杀机骤现!
数批黑衣刺客如同鬼魅般从不同的方向出现,前方的密林、侧方的乱石坡、甚至后方他们刚刚经过的岔路口,同时暴起!他们显然不是一路,彼此间毫无配合,眼神碰撞间只有冰冷的杀意和争功的急切。刀光剑影瞬间撕裂了山林的寂静,目标只有一个,囚笼里的贺兰敏之!
“杀!”
“奉令诛逆!”
混乱的呼喝声被刀剑的铿锵碰撞淹没。差役们象征性地抵挡了几下,便惊恐地四散退开,任由刺客们扑向囚车。
贺兰敏之蜷缩在笼中,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眼睁睁看着数把闪着寒光的利刃,从不同的角度刺破木笼,捅向自己的身体!剧痛如同烟花在体内炸开,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利刃穿透皮肉、割裂内脏的可怕声音。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堵住了他所有的呼吸。
贺兰敏之张着嘴,嗬嗬作响,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看到的不是刺客狰狞的脸,而是母亲和妹妹在向自己招手,他终于可以和她们团聚了。依稀可以看见长安杨府庭院里,那株飘着清香的玉兰树,还有树下小表妹踮起脚尖时,那张纯真无邪、仿佛在发光的笑脸……
9
几乎就在贺兰敏之在雷州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东都洛阳,一座崭新的道观——太平观,在晨光中揭开了匾额。青烟袅袅,从观内升腾而起,带着松柏的清香,笔直地飘向澄澈的天空。那是年幼的太平公主,为刚刚去世的外祖母杨氏,虔诚点燃的祈福之烟。
道观深处,一片清幽的竹林精舍外,年仅六岁的小太平,穿着一身崭新的、宽大的、毫无纹饰的青色道袍,安静地站在廊下。那身过于朴素的青布袍子,衬得她的小脸愈发苍白瘦削,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曾经总在她发间跳跃的金铃早已不见踪影,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看着道童们来来往往,眼神空茫,如同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翳。一阵微风吹过,廊下悬挂的风铃发出几声空灵的轻响。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道童好奇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枝刚摘的、嫩黄色的迎春花,笑嘻嘻地递给她:“小师妹,给你!这颜色多鲜亮,配你!”
小太平的目光落在那抹鲜嫩的鹅黄上,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颜色……像极了她被撕碎在杨宅地上的那件襦裙的颜色。她猛地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
她非但没有伸手去接,反而下意识地、极其迅速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仿佛那抹娇艳的黄色是烧红的烙铁。小手在宽大的道袍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小道童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无措地举着花枝。一个年长的坤道无声地走过来,轻轻按住了小太平微微颤抖的肩头,另一只手温和却坚定地推开了小道童的花枝,对她摇了摇头。
小道童懵懂地看着小师妹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花,最终困惑地跑开了。小太平依旧垂着头,宽大的青色道袍包裹着她幼小的身体,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那抹鹅黄带来的惊悸,在她空洞的眼底久久不散。
从这一天起,太平公主再未穿过任何鹅黄色的衣衫。那明亮温暖的颜色,连同那个蝉鸣撕破长空的午后,被一同锁进了记忆最黑暗的深渊。道观清幽,青烟缭绕,却再难涤净她眼底深处那抹沉入骨髓的惊惧。
10
十年,弹指一瞬。
长安城被盛大的喜庆浸透。太平公主大婚,嫁的是名门贵胄薛绍。满城锦绣,香车宝马络绎不绝,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啧啧赞叹着皇家气象的无双富贵。公主的鸾驾由十六匹纯白骏马牵引,金碧辉煌,缀满珠玉,所过之处,花瓣如雨洒落。红毡从宫门一直铺到薛府,踩上去柔软无声,像踏在云端。
薛绍穿着簇新的绯红婚服,面如冠玉,站在喜气洋洋的厅堂前,心头却莫名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他听闻过这位太平公主,帝后最宠爱的掌珠,金枝玉叶,容色倾城。可坊间也隐约有些奇怪的传闻,说她长居道观,性情清冷,深居简出,从不参与贵女们的游宴。
薛绍望着那顶缓缓抬近、垂着厚重流苏的华丽凤辇,既期待,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洞房花烛夜。喧嚣褪去,红烛高烧,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融喜气。薛绍深吸一口气,带着温柔的笑意,轻轻挑开了那顶缀满明珠的华丽盖头。
盖头下,是他从未见过的绝色容颜。太平公主微垂着眼睫,烛光在她细腻如瓷的肌肤上跳跃,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美得惊心动魄,却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霜之气。她脸上没有新嫁娘应有的娇羞红晕,只有一片近乎苍白的平静。
“公主……”薛绍柔声唤道,伸出手,想轻轻触碰她放在膝上的手。太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并未抬眼,只是极轻微地避开了他的指尖。薛绍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随即又释然,只当公主矜持。
“夜深了,公主早些安歇吧。”薛绍体贴地说着,目光自然落在她繁复厚重的嫁衣上。他上前一步,带着新婚丈夫的温存,手指轻轻搭上她嫁衣的领口,想帮她卸下这身沉重的束缚。
就在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滑腻的锦缎,甚至还未用力,仅仅是感受到布料下肩膀的轮廓时——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撕裂了洞房内所有的暖意和旖旎!
薛绍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骇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圆桌上,桌上的合卺酒杯“哐当”一声摔落在地,酒液四溅。
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太平公主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沸水烫伤的虾米,以一种极尽扭曲、自我保护的姿态,死死地抱着双膝,滚到了宽大婚床的最角落。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宽大的嫁衣袖口滑落,露出紧缠、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玄铁软甲!那软甲覆盖了她大半个手臂,在烛光下泛着森然寒意。
更让薛绍头皮发麻的是,在她因剧烈颤抖而散开的乌黑长发旁,枕下赫然压着一柄出鞘的匕首!刀锋幽蓝,显然是淬了剧毒!而她刚才那声尖叫,充满了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那双原本空洞的美眸,此刻死死地瞪着他,里面翻涌着赤红血丝和无边无际的惊惶,仿佛他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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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巨大的惊愕和困惑如同冰水当头浇下。他看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的、颤抖的、充满敌意和恐惧的新娘,再看看她手臂上冰冷的铁甲和枕边淬毒的利刃,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这不是娇羞,不是矜持,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某种巨大伤害的应激反应!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模糊不清的传闻,关于公主幼年曾在外祖母家……病过一场?一股寒意攫住了他。
“公主……我……”薛绍喉咙发干,声音艰涩,试图解释安抚。
“滚开!”太平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极度的排斥和警告,“别碰我!滚开!”她像受惊的幼兽,死死盯着薛绍,身体紧绷到极致,仿佛他再靠近一步,她就会立刻抓起那把毒刃扑过来。
洞房内,红烛依旧高烧,喜字依旧鲜红,但那浓得化不开的喜庆氛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和冰冷彻底撕碎、冻结。薛绍看着角落里那个如同惊弓之鸟的妻子,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娶回来的,不仅仅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更是一个被某种巨大阴影彻底扭曲、时刻活在惊惧中的灵魂。
杨宅那株玉兰树的阴影,早已化作无形的枷锁,深深沁入了她的骨髓,将她的心永远囚禁在了六岁那年那个蝉鸣凄厉、玉兰纷坠的午后。
华夏女子图鉴
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