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血月】
民国廿五年春,上海兰心大戏院后台。白薇对镜描眉时,铜镜突然裂了道缝,胭脂盒骨碌碌滚落。殷红膏体蜿蜒如血,漫过褪色的绣花鞋。正是三十年前她亲手丢进河里的那只。
“苏斐,该上场了。”副导演叩门。
白薇抚过左腿的旧伤,钢支架在旗袍下泛着冷光。她忽然将胭脂抹在裂镜上,画出一道猩红月牙:“今夜这出戏,就叫《血月》罢。”
1 断筋(1909)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白晦的脸像被香火熏黑的灶王爷。十六岁的女儿白薇趴在门坎上,左腿蜿蜒的血迹在青砖上拖出暗红长痕,断筋处露着森白骨茬。
“白家容不下被休的贱蹄子!”白晦将油灯凑近她溃烂的伤口,火苗燎焦了翻卷的皮肉,“祠堂的贞节碑刚刷了新漆,你这是要剜祖宗的心肝!”
白薇突然笑出声。这个笑扯动后背的淤伤,疼得她弓成虾米。三日前婆婆咬断她脚筋时,齿缝还沾着嚼槟榔的红渣:“跑啊!怎么不学你娘,当年跪着求我收留?”
白薇想起出嫁那日,四个壮汉像捆年猪般将她塞进花轿。自己咬破轿夫的手背,血珠溅在母亲绣的百子千孙被上。婆婆当时就抡起板凳砸她后背:“小贱人,进了李家门,骨头都得打上我李家的烙!”
此刻白薇用残肢撑地,指甲抠进砖缝:“爹,您当年给娘缠脚时,可曾想过有天要亲手埋了亲闺女?”她的手突然发抖。祠堂方向传来丧钟声,白薇的生辰八字,此刻正被族老写在休书上。
2 缠足(1899)
记忆溯回十年前的雪夜。六岁的白薇被按在春凳上,裹脚布浸着童子尿,母亲边缠边念:“白家女儿脚越小,聘礼就能多收两担谷。”
“娘,疼...”
“忍着!你姑奶奶当年裹成三寸金莲,嫁了举人老爷!”
白薇疼得咬破嘴唇,血珠溅在《女诫》扉页。父亲白晦正在给祠堂题匾,狼毫挥就“妇德流芳”四个大字,墨汁淋漓如泪。窗外飘来童谣:“裹小脚,嫁秀才,吃白馍,穿花鞋...”
她突然挣脱布条,赤脚踩在雪地里:“我不要嫁秀才!我要像秋瑾先生那样读书!”白晦的戒尺劈头落下:“女子无才便是德!再敢提那女魔头,就把你沉塘!”
当夜白薇蜷在稻草堆里,用裹脚布蘸着鸡血,在墙上写满“自由”二字。月光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投成展翅的鹤。
3 灶祸(1909)
柴房跳蚤在伤口产卵时,白薇摸到了灶王爷的供桌。婆婆勒令她每日跪着擦香案,说这是“镇住狐媚子心性”。因为昨夜撞破婆婆与货郎私会,那老妇竟抓起供烛烫她眼皮:“菩萨看着呢!淫妇该下油锅!”
“您该先照照镜子!”白薇夺过烛台,火苗舔舐着婆婆稀疏的白发,“您这副尊容,货郎怕是闭着眼才敢碰!”婆婆的尖叫惊醒了全村。当丈夫李铁柱冲进来时,白薇正把滚烫的粥泼向神龛:“你们拜的哪路神仙?睁开眼看看这吃人的世道!”
板凳砸在后腰的瞬间,她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脆响。婆婆却扑上来咬她脚踝:“让你跑!让你勾男人!”血泊中,白薇突然看清供桌上自己的倒影,那是个被剪掉翅膀的纸鸢,断线正缠在婆婆缺了门牙的嘴里。
4 沉河(1910)
白薇被塞进猪笼时,左腿钢支架正卡在竹篾间。婆婆将她的《天演论》撕成雪片,撒在河面:"让这妖书给河神当祭品!"
"娘!薇姐是救过我的!"十六岁的童养媳阿翠突然扑来,却被丈夫一脚踹翻在泥地里。白薇望着她被剪得参差不齐的刘海。那是自己三天前用碎瓷片帮她割的,像只刚破壳的雏鸟。
"沉!"族老将裹脚布浸透河水,缠住她发疯的嘴。猪笼沉入水中的刹那,白薇突然咬断裹脚布,鲜血混着河水涌进喉咙:"你们拜的河神...可敢收我这破茧的蝶!"
暗流卷着猪笼撞向礁石时,白薇摸到怀里的船票。舅舅塞给她时,油墨还带着体温。她用钢支架撬开竹篾,断裂的趾骨刺破裹脚布,像破土的春笋。
上游飘来一盏荷花灯,烛火透过水面在她脸上摇曳。恍惚又见六岁那年的雪夜,母亲在裹脚布里塞了块冰糖:"疼就咬这个。"此刻她突然大笑,笑声惊起鱼群:"娘!这糖里掺着砒霜呢!"
当货船水手将她拖上甲板时,白薇左腿已泡得发白。船长夫人剪开她湿透的旗袍,露出背后密密麻麻的鞭痕:"好个烈女子!这伤疤比绣花还精巧。"
她攥着从猪笼里抢出的半本《天演论》,书页间夹着阿翠偷偷塞的糯米团。晨光中,江面漂来一具裹脚女尸。是昨夜投河的赵嬷嬷,她手里还攥着白薇当年写的《咏梅》残稿。
"开船!"白薇将钢支架插入船板,金属与木料摩擦出火星,"去有新脚布的地方!"
5 出殡(1910)
绣花鞋顺流漂过水葬崖时,白薇正蜷在舅舅的渔船底舱。断筋处敷着捣烂的鱼腥草,腥气引来成群绿头蝇。
“明日出殡,你要哭得像些。”舅舅往她怀里塞了本《天演论》,书页间夹着张船票。去日本的货轮三日后启航。
当夜暴雨冲垮义庄,白薇的“尸身”在族谱被朱笔勾销。祠堂里,白晦盯着河中捞起的染血小袄,突然想起女儿六岁作的那首《咏梅》:
“朔风欺瘦骨,寒雪压残香。宁可抱香死,不随落叶舞。”
他突然踹翻供桌,墨汁泼了满地:“妖星!早知该在你出生时就溺死!”
而此刻的白薇,正用残肢划开货舱的油布。月光漏进来,照见她用血在舱壁上写的“娜拉”二字。那是她偷看父亲藏书时,认识的第一个洋名字。
6 东渡(1915)
东京女子师范的樱花雨中,白薇左腿钢支架泛着冷光。她在食堂刷盘子时,总把《新青年》杂志垫在膝头。“白小姐的日语有长进呢。”洗碗池倒映出杨骚的脸,他总爱在她发间别朵山茶花,“不过‘娜拉’在日语里,可是夜莺的意思。”
某个雪夜,留声机淌出肖邦夜曲。杨骚的手指抚过她残肢上的伤疤:“旧社会的疤,该用新爱情来医。”他们在四叠半的出租屋里取暖时,白薇把《玩偶之家》台词抄满墙壁。直到某个清晨,她在杨骚衣领发现口红印。那抹艳红,恰似当年婆婆嚼烂的槟榔渣。
“南洋的橡胶园需要我。”杨骚留下支票时,窗外正飘着《新青年》被禁的传单。白薇用钢支架挑起支票,在火盆里烧成灰蝶:“杨先生可知,在日语里,‘骚’字也可写作‘蚤’?”她转身将《娜拉出走之后》手稿投入火中,灰烬落在杨骚慌乱后退的脚印里,像撒了把纸钱。
7·碎镜(1924)
杭州雷峰塔倒那日,白薇攥着诊断书追电车。杨骚的长衫被风鼓起,像只断线的纸鸢。“等我在南洋玩够三十个女人...”他的情话混着电车铃响飘来,“你永远是我最特别的...”
雨巷青石板映出她变形的残影,恍若当年爬过的那条血路。白薇突然大笑,笑声惊飞檐下宿鸟:“杨先生可知,梅毒在日语里叫‘ルーズ病’?”
她从旗袍夹层抽出《苏斐》剧本,撕下扉页掷向电车:“拿去!这出戏就叫《三十个娜拉》!”纸页纷飞中,杨骚终于看清她残肢上的刺青。那是用钢支架刻的“破”字,血痂未干。
8·涅槃(1926)
兰心大戏院的镁光灯下,白薇扔掉拐杖。纱布裹着流脓的梅毒疮,她却把《苏斐》台词念得字字铿锵:“把我的骨灰撒在长江,我要看这吃人的礼教,如何被新浪潮冲垮!”
鲁迅在后台递来钢笔,笔杆刻着“娜拉走后怎样”。白薇用残肢夹住钢笔,在节目单背面写:“娜拉不必回来,她该在海上造新的船。
兰心大戏院的镁光灯灼得梅毒疮发烫,白薇却把《苏斐》的独白念得字字带血。台下戴金丝眼镜的报馆主编突然拍案而起:"伤风败俗!女人怎能咒骂三从四德!"
白薇拄着钢支架踱到台前,旗袍开衩处露出狰狞疤痕:"这位先生可知,您脚下踩的柚木地板,是用多少'贞节牌坊'烧成的?"
次日小报刊登剧评:"女疯子大闹戏院,裹脚布妄想当旌旗。"配图是她摔碎的胭脂盒,血红膏体在黑白照片里凝成刺目的"耻"字。
9·暗潮(1928)
霞飞路咖啡馆,白薇用钢支架敲击留声机,震得勃拉姆斯交响曲走了调:"张小姐真要嫁那四十岁的银行家?"
对面女学生绞着蕾丝手帕:"父亲说...说金融危机关头,联姻就是救国。"
"救国?"白薇冷笑掀开旗袍,腰间刀疤如蜈蚣盘踞,"当年我爹也说'救国',结果救的是烟榻上的鸦片枪!"
玻璃窗突然炸裂,石块裹着匿名信砸进来:"娼妓作家滚出上海滩!"白薇拾起石块压住飘飞的《新女性》杂志,上面印着她写的《裹脚布与钢支架》。文章被当局删得千疮百孔,恰似她残破的躯体。
10·薪火(1931)
闸北贫民窟的油灯下,十几个缠足老妇蜷在霉烂草席上。白薇解开钢支架,金属关节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阿婆们可知,这铁疙瘩比裹脚布重三斤?"
八十岁的赵嬷嬷颤巍巍捧起支架:"当年我娘用裹脚布吊死在祠堂梁上...她说来世要做个铁打的..."
突然枪声撕裂夜幕,白薇推开窗缝。巡警正挨户搜查"赤化分子"。她迅速将钢支架拆解分给老妇:"都拿好!遇见黑狗子就说是晾衣杆!"当夜《申报》头条:女作家白薇疑参与工人暴动。配图是她散落现场的钢笔,笔尖沾着血与墨。
11·熔炉(1937)
淞沪会战的炮火中,白薇带领女工在棉纺厂赶制绷带。流弹击穿屋顶时,她正用钢支架勾下悬空的星条旗:"姐妹们看好了,这洋布浸透咱们的血汗,今日就拿它裹伤员!"
十九岁的童养媳阿翠突然尖叫。她丈夫拖着断腿爬进工厂,手里攥着地契:"贱人!快背我去租界!"
白薇抡起染血的钢支架:"让她自己选!是做你一辈子的牲口,还是做顶天立地的人!"
阿翠咬破手指在地契按下血手印,转身抬起担架。炮火映亮她解开裹脚布的畸形双足,每一步都踏出带血的莲花。
【终章·星烬】(1966)
红卫兵抄家那日,白薇安静地坐在藤椅里。钢支架在炼钢炉里烧得通红,有人从灰烬中扒出半枚翡翠耳坠。那是杨骚当年送的定情物,她一直藏着,只为提醒自己何为虚妄。
"老毒草!交代你怎么勾引鲁迅!"少年将《苏斐》手稿砸向她。
纸页纷飞中,八旬老妪突然哼起浏阳河小调。沙哑嗓音惊飞梁上燕雀,恍惚间又回到兰心大戏院的后台,铜镜里裂痕如月,胭脂红似当年泼向神龛的滚粥。
华夏女子图鉴
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