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铜雀台上白月光
公元2023年秋,故宫博物院的青铜器修复室里,年轻的文物修复师陈薇正对着一面汉代铜镜出神。镜面映出她眉间的朱砂痣,恍惚与镜背錾刻的“长乐未央”四字重叠——两千年的时光在鎏金纹路里流淌,那些在史书中翻卷的凤冠霞帔,此刻正透过显微镜下的铜锈,向她轻轻诉说。
“陈薇,来看看这个。”导师将一份拓片推到她面前,是东汉和帝时期的诏命残卷,“邓太后亲批的‘减大官膳’诏书,笔锋比孝明帝的御笔还要刚劲三分。”
镜片后的目光在“邓绥”二字上停留,陈薇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历史系旁听时,教授与学生们的争论:有人说“邓绥站着,中国古代的女上位者没有一个人能坐着”。也有人拍着《资治通鉴》反驳,“武则天称帝改元,吕雉临朝称制,孝庄三度垂帘,论起单挑大梁,邓绥如何比得上这几位?”
陈薇指尖划过镜背的朱雀纹,忽然福至心灵:或许,真正的答案,藏在那些史书未详的细枝末节里,藏在每个女人鬓边的金步摇与案头的青铜灯之间。
1女皇帝敲暮鼓
长安元年的霜降,武则天正接受万国朝贺。八十一岁的女皇披着孔雀纹霞帔,鬓角的白发用金箔细细黏住,却遮不住眼角的倦意。殿外传来日本遣唐使的朝拜声,她忽然想起五十年前在感业寺,李治递来的那方龙纹帕子。
“陛下,狄仁杰大人递来《请立庐陵王为太子疏》。”女官上官婉儿的声音打断思绪。武则天看着案头堆积的奏折,其中有三份是弹劾太平公主结党营私的。她忽然轻笑,指尖划过狄仁杰的字迹:“去把太平叫来,就说母后想和她聊聊当年在感业寺种的那株牡丹。”
殿角的青铜漏壶滴答作响,武则天想起14岁入宫时,唐太宗夸她“媚娘驯马,颇有英气”。那时她不懂,为何驯马需要铁鞭、铁锤、匕首,直到自己坐上这把龙椅才明白:有些位置,坐着比站着更累。婉儿退下时,她瞥见对方袖中露出的半幅薛涛笺,上面是新填的《如意娘》,字迹与当年的王皇后竟有七分相似。
暮色漫进殿中,武则天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是波斯商队带来的琉璃瓶,里面装着能照见人心的“千里镜”。她对着琉璃瓶端详自己的面容,忽然想起邓绥——那个在《后汉书》里被赞“兴灭国,继绝世”的和熹皇后,据说曾在临朝时,让尚书台官员背对着她奏事,以免被美色所惑。
“到底是年轻啊。”女皇对着琉璃瓶轻声说,指尖抚过案头的《臣轨》,上面朱笔圈着“夫君者,民众父母也”,却被她用金粉改成“天子者,天下之主也,不分男女”。
2长乐宫赐鸩酒
汉高后七年的冬至,吕雉在长乐宫接见南越王使者。她戴着珍珠缀成的华胜,袖口绣着的不是凤鸟,而是展翅的雄鹰。案头放着刚送来的齐王贡枣,她拈起一颗,忽然想起当年在沛县卖狗肉的刘邦,还有那个总躲在她身后的盈儿。
“太后,赵王恢的使者求见。”宦者令的声音里带着颤音。吕雉咬下枣肉,甜得发苦,这个被她强娶吕氏女的皇子,终究还是为了宠妾饮鸩而死。“准奏。”她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使者捧着的玉匣上,里面装着赵王的绝命诗。
殿外飘起细雪,吕雉想起戚夫人被做成人彘的那个夜晚,刘盈的哭声,几乎震碎长乐宫的瓦当。“母亲为何如此残忍?”儿子瞪着她,眼中满是恨意。她当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铜镜里自己日益苍老的脸,当你站在权力的悬崖边,仁慈就是脚下的万丈深渊。
使者退下后,吕雉翻开萧何留下的《九章律》,在“谋反”条目下重重画了个圈。自刘邦白马盟誓“非刘氏不王”,她却封了三个吕氏为王,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忽然想起邓绥,那个在和帝死后拒绝称“朕”,坚持用“吾”的东汉太后,据说连班固都在《汉书》里赞她“母仪之德,千载不多”。
“千载不多?”吕雉冷笑,将赵王的绝命诗投入炭盆,“若我当年心软半分,此刻在炭盆里的,便是你刘盈的龙袍了。”
3慈宁宫烛泪流
康熙二十六年的除夕,孝庄太后在慈宁宫看着孙子写下“福”字。69岁的老妇人摸着案头的《资治通鉴》,书页间夹着皇太极当年赠她的海东青羽毛。窗外传来鞭炮声,却掩不住她咳嗽时的喘息。
“祖母,这是新贡的长白山人参。”康熙捧着玉碗跪下,碗里的参汤腾起热气,映得他脸上的忧色愈发明显。孝庄太后笑着接过,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盛京故宫,多尔衮的铁蹄踏破城门时,她抱着年幼的福临在佛前祷告的情景。
“皇帝可知,当年你父皇出家,我为何没有阻拦?”孝庄太后忽然开口,指尖划过碗沿的缠枝莲纹,“因为我知道,有些人的心,是锁不住的。就像这参汤,强灌下去只会伤身。”康熙抬头,看见祖母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忽然想起苏麻喇姑说过,太后这些年为了平衡索尼、鳌拜,夜夜在灯下看奏折看到子时。
殿角的自鸣钟敲响子时,孝庄太后想起邓绥,那个在东汉水灾时开仓放粮、亲自核对账目的和熹皇后。史书说她“临朝之际,兢兢如履薄冰”,可谁又知道,当一个女人要撑起整个王朝时,薄冰之下全是刀尖。
“去把《太宗实录》拿来。”孝庄太后对康熙说,目光落在宫墙上的积雪,“今年冬天冷,蒙古各部的牛羊怕是要折损不少,明日朝会,记得让户部提前准备赈灾粮草。”
4 坤宁宫补龙袍
洪武十五年的中秋,马皇后在坤宁宫为朱元璋补龙袍。烛火下,她看着丈夫战袍上的补丁,想起当年在濠州,他还是个红巾军的小头目,而她抱着刚烙好的炊饼,揣在怀里给他送去,烫得胸口至今还有疤痕。
“皇后,陛下又在朝堂上发脾气了。”宫女端来桂花蜜,轻声说道。马秀英笑了笑,针尖在缎面上游走:“你家陛下啊,就是个暴脾气的老小孩,等会儿我让御膳房做碗酸辣汤,他喝了准消气。”
窗外传来朱元璋的脚步声,带着些踉跄,定是又喝了酒。马皇后放下针线,亲自迎到门口:“皇上今日又为了什么事动怒?可是言官又参了哪个大臣?”朱元璋看见马皇后手中的龙袍,忽然想起当年在陈友谅的围攻下,马秀英背着受伤的自己突围的情景,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那帮酸儒,竟说朕分封藩王是效法周制,迂腐!”朱元璋坐在椅上,任由马皇后为他宽衣,忽然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心中一软,“皇后,等咱空一点了,带你去凤阳看看,咱小时候放过牛的山坡,如今该长满野花了吧?”
马皇后笑着点头,指尖抚过他胸前的旧疤。她也想起邓绥,那个在汉和帝死后,拒绝为自己家族封官的太后,据说连哥哥邓骘都只能做个虎贲中郎将。而自己呢,朱元璋封了她的侄子为侯,她却坚持让他们去边关效力。女人的贤德,从来不是隐忍,而是懂得如何在权力与亲情间走钢丝。
“皇上,明日还要早朝,早些歇息吧。”马皇后吹灭烛火,月光透过纱窗照在补好的龙袍上,针脚细密如星。
5太极宫巧谏言
贞观十年的春日,长孙皇后在立政殿翻看《女则》。案头的青瓷瓶里插着新开的玉兰,香气漫过她亲手抄写的《列女传》。宫女通报魏征求见,她连忙让取来朝服,亲自为李世民整理衣冠。
“陛下今日又与魏大人争执了?”她看着丈夫眉间的怒气,轻声问道。李世民将奏折摔在案上:“魏征竟说朕修洛阳宫是劳民伤财,朕不过是想让百姓住得更好些!”
长孙皇后笑着接过奏折,目光落在“居安思危”四字上:“臣妾记得,陛下曾说魏征是朕的镜子,如今镜子蒙了灰,陛下难道要摔了镜子不成?”
李世民抬头,看见长孙皇后鬓边的玉簪还是十年前的旧物,忽然想起当年在玄武门之变前,她亲自抚慰将士的情景。那时她站在军帐前,说“秦王以天下为己任,诸君当共赴国难”,让多少铁血男儿红了眼眶。
“皇后可知,今日朝上,房玄龄说朕该多纳妃嫔,绵延子嗣。”李世民忽然握住皇后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多年抄写经卷留下的。长孙皇后轻笑:“陛下若真听了房相的话,臣妾明日就去太液池捞月亮,省得看那么多花花草草碍眼。”
两人相视而笑,殿外传来黄鹂的啼鸣。长孙皇后想起邓绥,那个在水旱灾害时下令减少后宫用度、将珍禽异兽放归山林的和熹皇后。忽然明白,所谓贤德,从来不是顺从,而是在帝王迷失时,轻轻扯一扯他的衣袖。
就像此刻,她扯了扯李世民的龙袍,让他看向案头新到的《隋书》,上面记载着独孤皇后的教训,也记载着女人在权力场中该有的分寸。“陛下,明日去九成宫,记得带上魏征。”长孙皇后将《女则》放在他手边,“让镜子照照山水,或许能映出不一样的风景。”
6崇德殿晨钟鸣
那么,邓绥凭什么成为后世帝后皇心中的标杆?
东汉元初六年的黎明,邓绥在崇德殿批阅尚书台送来的急报。西域都护府奏报莎车国叛乱,她放下狼毫,指尖划过舆图上的疏勒城。案头的铜漏显示丑时三刻,自和帝驾崩后,这样的深夜,她已熬了整整十二年。
“太后,大将军邓骘求见。”小黄门的声音里带着困意。邓绥揉了揉太阳穴:“让他进来吧。”哥哥穿着盔甲走进殿,靴底还沾着露水,那是刚从军营赶来。
“太后,西域战事吃紧,臣请率军西征。”邓骘的声音里带着急切。邓绥看着他眉间的皱纹,想起当年父亲邓训在乌桓校尉任上,教他们兄妹骑马射箭的情景。“哥哥忘了吗?”她轻声说,“先帝临终前说过,‘女主临朝,外戚必危’,你若此时出征,满朝文武又该如何议论?”
邓骘低头,看见妹妹案头放着的《汉书·外戚传》,上面用朱笔圈着“吕霍之祸”的段落。十二年前,她抱着刚满百日的殇帝临朝,满朝大臣等着看她笑话,是她在崇德殿上当场背诵《周礼》,让那些老学究闭了嘴;是她在蝗灾时下令宫中减膳,自己每日只吃一肉一饭;是她在西域动荡时,派班超之子班勇出使,不动一兵一卒安定疏勒。
“哥哥,你看这舆图。”邓绥指着西域的流沙,“这里的百姓需要的不是铁骑,而是能带来安稳的政令。明日下诏,给莎车王送去丝帛与典籍,再让班勇带三十名太学生去疏勒办学。”邓骘抬头,看见妹妹眼中的疲惫,却也有当年父亲平定羌乱时的坚定。
殿外传来第一声晨钟,邓绥想起十五岁入宫时,和熹殿的铜镜里,自己戴着珍珠簪子的模样。那时她不懂,为何阴皇后总嫉妒她的才学,直到她成为皇后,才明白在汉宫深处,才华从来不是锦上添花,而是救命的刀。
“去把《盐铁论》拿来。”她对宦官说,目光落在案头的竹简,上面是她昨夜拟的《劝农诏》,“明日朝会,让三公九卿都来听听,什么叫‘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私藏’。”
终章:青铜器回声响
故宫修复室的灯光映在铜镜上,陈薇看着导师用纳米技术还原的邓绥批诏影像:27岁的太后,眉峰微蹙,笔尖在竹简上落下“勿得苛暴”四字,袖口的碎玉镯随着手腕转动,在光影里划出细碎的光。
“你看,邓绥临朝十六年,从未给自己的家族封过万户侯,却给天下的鳏寡孤独都分了土地。”导师指着影像中跳动的烛火,“武则天称帝,靠的是铁血手腕;吕雉称制,靠的是心狠手辣;孝庄辅政,靠的是政治权谋;马皇后贤德,靠的是夫妻情深;长孙皇后智慧,靠的是帝王相知。而邓绥呢?她靠的是让满朝文武都忘记她是个女人,只记得她是汉家的太后。”
陈薇想起在史书中读到的细节:邓绥去世后,尚书台官员整理她的遗物,发现她的妆匣里只有木簪和布帕,而她的《起居注》里,记满了百姓的赋税和西域的屯田。那些在权力巅峰的女人们,有的踩着尸山血海登顶,有的靠着权谋算计立足,而邓绥,却用才华和德行,在男权的铁幕上凿出一道光。
“所以,她们其实都坐在不同的位置上。”陈薇忽然说,“武则天坐在龙椅上,吕雉坐在悬崖边,孝庄坐在薄冰上,马皇后坐在补丁里,长孙皇后坐在谏言中,而邓绥,她坐在史书的字缝里,让后来的女人知道,原来不依靠男人的庇护,也能撑起一片天。”
导师笑了,将修复好的铜镜递给她。镜面映出陈薇的脸,与千年前那些上位的大女主面容重叠:她们都曾在历史的长河中挣扎、闪耀,最终化作青铜器上的一道纹路,供后人评说。
窗外,故宫的夜灯次第亮起,像极了千年前的宫灯。陈薇摸着铜镜边缘的“长乐未央”,忽然明白,所谓女上位者的传奇,从来不是谁站着谁坐着,而是她们都曾在属于自己的时代里,活得掷地有声。(全文完)
华夏女子图鉴
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