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三年的暮春,长安城的杜鹃开得比往年都要艳。十四岁的义成公主攥着母亲遗留的玉镯,任由胭脂水粉在脸上堆出僵硬的笑——这是她最后一次以大隋公主的身份站在朱雀门前。车驾启程时,她听见乳母在身后低泣,却不敢回头去看母亲坟头新添的春草。
第一章 风沙噬月
突厥牙帐的穹顶压得人喘不过气。义成盯着可汗腰间的狼首弯刀,刀柄上凝结的血痂在篝火下泛着乌光。老可汗的手像砂纸般磨过她的脸颊,带着马奶酒的腥气逼近时,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玉镯在挣扎中撞在铜炉上,发出细碎的裂纹。当剧痛如潮水般涌来时,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在草原上,雄鹰不会怜惜雏鸟,除非雏鸟学会用喙啄食血肉。"于是在可汗翻身欲睡时,她强忍着颤抖贴了上去,指尖划过他胸前狰狞的刀疤:"草原的雄鹰啊,我愿做您永远的雏鸟。"
老可汗的瞳孔骤缩。这个中原少女的泪还挂在睫毛上,声音却像融化的酥油般甜腻。他突然放声大笑,震得毡房顶的皮绳簌簌作响——他见过太多中原公主的眼泪,却第一次听见有人把臣服说得像求爱。
第二章 雏鸟喙血
三个月后,突厥贵族们围坐在篝火旁,看着那个曾被他们嘲笑为"瓷娃娃"的中原公主。义成握着银刀的手稳如磐石,刀刃在羊腿骨上划出流畅的弧线,油脂溅在她簇新的胡服上,她却笑着将第一块烤肉递给可汗:"汉人用鼎镬烹煮,草原的勇士却懂得火与刀的艺术。"
当部落首领诃伦讥讽她的堕马髻时,她故意让金钗从发间滑落。三千青丝如瀑布般倾泻,在火光中映得她面皮发亮:"草原的风会教我梳妆,就像我会学会你们的弯刀与长调。"诃伦的妻子们发出低低的惊叹,老可汗则拍着大腿大笑,将她揽进怀里时,指尖划过她后背新结的痂——那是她偷学骑射时摔打的印记。
玉镯早已断成两截,她用牛皮绳将碎片串起,戴在手腕内侧。每次触碰冰凉的玉片,她就想起长安城里教她簪花的女官,想起母亲临终前咳在帕子上的血——那些温柔都碎了,就像这玉镯,可碎了的玉,反而能划出伤口。
第三章 冰河铁马
大业十一年的寒冬,雁门关外的积雪没过马腹。义成盯着信使递来的血书,"隋主被困"四个朱砂字刺得她眼眶生疼。始毕可汗的大帐里,各部落首领的弯刀在炭盆前映出冷光,他们吵嚷着要踏平雁门,分食中原的沃土。
"大汗可还记得,去年秋天您说过,草原的雄鹰不趁人之危?"她跪在可汗脚边,指尖轻轻划过他小腿的旧伤,那是他们初次围猎时,她替他包扎的伤口,"若此时南下,隋军必倾全国之力反扑,而我们的牛羊还在雪地里挨饿。"
始毕可汗眯起眼。这个女人自从老可汗去世后,就像突然蜕了皮的蛇,柔软的鳞片下藏着锋利的毒牙。她知道他在意什么——不是中原的城池,而是各部落对他权威的服从。当她提出"以和亲之名退兵,换取隋室岁贡"时,帐外的北风恰好卷着雪花扑进毡房,将她的话冻成了不得不听的理由。
深夜,义成独自站在鄂尔浑河畔。冰层下的河水湍急,正如她此刻的心跳。她摸出藏在袖中的金钗,那是隋炀帝登基时赏赐的,雕着长安的朱雀。钗头的宝石早已脱落,却依然锋利如刀。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救表哥,还是在救那个被困在金銮殿里的大隋——那个曾将她当作棋子扔出的大隋。
第四章 胡笳断弦
义成第一次见到大隋萧皇后时,对方正蜷缩在破毡车里,华服上沾满了沙土。她的孩子在腹中踢打,提醒着她这是突厥大可汗的血脉,而眼前这个女人,曾是她仇人的妻子。
"给萧娘娘拿件貂裘。"她的声音很轻,却让随行的突厥侍女不敢怠慢。萧皇后抬头时,看见义成腕间的碎玉镯,突然想起多年前在长安,那个被隋炀帝强灌堕胎药的少女——那时的义成,还不是草原上令人敬畏的可敦。
"你为何救我?"萧皇后的声音像风干的羊皮。义成替她拢好貂裘,指尖划过她冻僵的耳垂:"因为我们都是被风卷到草原的柳絮,与其互相撕咬,不如抱团取暖。"
她的目光落在萧皇后腰间的玉佩上,那是南朝梁皇室的旧物,突然轻笑出声,"再说,大汗若知道您是南朝公主,怕是要比得到十车丝绸还高兴。"
夜幕降临时,义成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听着帐外突厥武士的歌声。她已经历过两次丧子之痛,第三次怀孕让她学会了在马背上颠簸时收紧小腹,在喝马奶酒时偷偷倒掉。
老可汗死后,她先后嫁给了他的儿子和弟弟,每次更换丈夫时,她就换上新的金钗,却始终戴着那串碎玉镯——提醒自己,每一次低头,都是为了更好地抬头。
第五章 火中朱雀
李靖的铁骑踏破定襄时,义成正在给第五个孩子缝制襁褓。绣绷上的朱雀刚勾出轮廓,帐外就传来了喊杀声。她看着侍女们惊慌失措地收拾珠宝,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离开长安的那个清晨,乳母说过的话:"公主的命运,从来不在绣绷上,而在马缰上。"
她换上了初到突厥时的红色嫁衣,虽然早已褪色,却依然鲜艳如血。金钗稳稳地簪在发间,碎玉镯被她塞进了孩子的襁褓——这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将被她的侍女送往回鹘部落,那里的可汗曾受过她的恩惠。
突厥王庭的火越烧越旺,映红了半边天。义成站在最高的毡房顶上,看着唐军的旗帜如潮水般涌来。她听见有人在下面喊"活捉义成公主",声音里带着中原的乡音。二十年了,她终于又听见了熟悉的乡音,却不是来接她回家的。
"大隋的公主,怎能被俘虏?"她轻声对自己说,指尖抚过金钗的纹路,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灵前。最后看了一眼东方,那里应该是长安的方向吧,杜鹃花开了吗?然后,她松开了手。
坠落的瞬间,她仿佛看见十四岁的自己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母亲的玉镯还完好无损,长安的红妆还未褪去。而现在,玉镯碎了,红妆褪了,可她终于不再是那个躲在车帘后的雏鸟——她是草原的可敦,是大隋的公主,是自己的雄鹰。
火光照亮了她最后的笑容,像极了当年长安城外漫山遍野的杜鹃,开得那样艳,那样烈。金钗在坠落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没入火海,就像她的一生,绚烂而短暂,却让史书永远记住了那个在火中飞翔的朱雀。
(全文完)
华夏女子图鉴
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