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红,枇杷黄

2025-05-08 02:15 浙江嘉兴

谷雨尽,夏将至,暑气日盛一日,浓妆艳抹的春娘子要起程返回故里了。沿河两岸,芳草萋萋,雀鸟争鸣,柳穗低垂似在风中曼舞,芦苇娉婷欲与水波同行。人行道边,紫红的鸡爪槭在一排低矮的女贞林中独领风骚,能与它相媲美的是一株枝叶繁茂的樱桃树,水灵灵的红色果实引来小鸟流连忘返,偶尔有行人经过,小鸟扑腾起翅膀惊慌地飞走了。仰望这满树的樱桃,那清凉甘甜的汁液似在喉间缓缓流过,一种难以名状的思绪跟随春天的脚步一路远行,重温故里。


2010年,我们一家四口,辗转至01省道以北的沈姓家租住。那是一幢四间两层的楼房,一楼西面的一室一厅与另外的房间用三合板隔开,成为我们一家人新的栖息地。

我这个人,素喜察言观色。上小学时,我和同村的琴同班。我们入学报名的那天,是她时任初中教师的姑姑送我俩一起去的。接待我们的男老师亲切地摸着琴的头说,都这么大了,长得像我们张家的孩子,惹人疼爱。我依偎在琴姑姑的大腿旁,眼巴巴地看着张老师和琴姑姑的脸上都堆着笑。我等待那老师也能摸摸我的头并且夸夸我,但终究成了空。晚上睡在床上,我问妈妈,那个老师为啥不理我呢?忙着针线活儿的妈妈只是笑笑并未回答。这件事成了一个结,直至今天都没有解开的结。但现在的理解偏重宽慰自己,那时的琴刚刚7岁,她年仅29岁的爸爸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这个悲惨的消息让我们周边乡邻家喻户晓并心生怜惜。

上初中后,我开始留意自已的仪表,我观察了班上所有的女同学,最后的结论是,她们都是完美的幸运儿。而我右手背上一块眼睛大小的胎记始终让我耿耿于怀,直觉自已与众人皆不同,俨然是个怪物。我不乐意被老师点名上讲台演算,不敢在上课时举手回答问题;也不知道找人倾述,只在封闭的内心怨恨这世界施加于我的不公。一直到40岁,我在店内安放终端机时,还在歪动心思,如何摆放才可以让我在工作时右手的胎记不被人看见,这种掩耳盗铃的心理在看了已故艺人大S纹在皮肤上的美丽图案后才得到了彻底根除。


十五年前的那次搬″家",当我们将装着各种生活用品的大纸箱,用被单包住的四季衣服,一个简易的组合柜,一台电视机从货车上朝下搬,沈叔一家三代五个人闻风而动,他们脸上带着笑,以异乎寻常的热情走过来观望。沈叔的小孙女扯着爷爷的衣角蹦跳着,略带羞涩地撩起被风吹在唇边的一绺发,看着站在货车边一个比她高一些,一个又比她矮一些的两个孩子,欣喜而又好奇。她的爸爸张仕来回不停地帮忙抬纸箱和组合柜,还时不时建议将这些东西如何摆放。在这手脚不停的时候,我的心也没有歇着,我既没有能力去改变当前的生活,一面又对能有个稳定的窝儿无限渴望,我惯于在人前表现得异常随意,实则对居无定所的生活滋生出的悲观失望一直紧跟着我。此时不免悲从中来,以后,又要和这些本地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的落魄寒碜将在新的一拨人的视线之内轮番呈现,如步行通过众车驻足的红绿灯路口,衣着与形体的粗劣昭然若揭。但又无能扭转寄人篱下的困境,只能付些租金,以此换得内心的安宁。

我们的工作,就是每天开着刚买的货车到各处厂家购买木制托盘。早晨房门一关,顺路带着孩子去上学,两个大人就开始去早已熟络的工厂寻找货源。到沈叔家大概一个星期后,就有一个难题摆在我们面前,常常孩子放学了,我们还在工厂装货,无法准时去接孩子。瞅着晚霞正亦步亦趋地追赶着太阳,面前摞着一堆还未装上车的几十只托盘,心中牵挂几十里外的学校门口,只剩下我的孩子弓身背着书包一次次朝我们经常出现的路口张望。我突然灵机一动,为了孩子,必须试试这个办法。我拨通了沈叔的电话,用近乎央求的腔调请他帮忙接一下孩子。平素不喜欢麻烦人的我忐忑不安,没想到的是,沈叔爽快地答应了。我能感觉出电话那头,他面上含笑地连声表示对我们的理解以及对做这件事的义不容辞。我常于敏感的心在那一刻被这招之既来的温情深深感动了。长期的早出晚归,面对各种生活中的难题,我们最大限度地见招拆招。当突然黔驴技穷时,回头望去,竟还有人让你毫不费劲地伸出援手。这种感觉,在离开老家,离开父母的异乡,又让我周身充满温暖。那天回去的路上,我特意在超市买了10元一包的香烟送给沈叔,以此表达我的感谢,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但又只能如此。

对于我们的到来,沈叔和阿姨是很欢迎的,他们没有因家门口多了几个陌生人的频繁介入而露出丝毫不适。在他家所有人那儿,我找不出对我们外地人的各种歧视中的任何一种表现。我从他们脸上坦诚的笑容,完全感受得到。微风习面的傍晚,做完农活儿的沈叔就喜欢端碗稀粥,站在我们租房门口,一边同我们聊天,一边大口喝粥。他毫无生疏之感,面对他,我不会因我家餐桌上只有一盆豆腐+肉+青菜的群英荟萃而生出窘态。对沈叔,我最引以为傲的回报就是我们有好多废弃的木柴。沈叔家仍在烧灶台,所以这些木柴送给他们生火做菜真是太好不过。每隔四,五天,我看着越来越大的废木柴堆,瞅准阿姨闲下来的时候就朝她叫该拣柴禾了。身材不高又很圆润的阿姨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马上进了她家的厨房,拿出一个竹编畚箕来到门前空地,这也是我们租过来的工作间。我戴着农民的特式草帽轻车熟路地修理托盘,阿姨就蹲在旁边拣柴禾。我们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话,她的笑容是是真诚的,毫无伪装的。偶有几回中午,我一个人正低头卖力地干活,心灵神会的阿姨端着一碗米饭,上面放着几块红烧肉,零星的葱花点缀其间。她双手将饭递给我说,饿了吧?快点吃。我忸怩不安地连声道谢。没事的,我烧了你的饭,善解人意的阿姨说完随即转身离开。疲惫的我顺势坐在托盘上,有多少日子,没有不下厨房就能吃到这热乎乎的饭菜了。我仿佛再次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乡,回到妈妈的身边,但确乎不是。我感觉眼眶发酸,低下头用帽檐遮住泛红的脸,心生感慨,天下乌鸦非一般,异乡也有爱,异乡也有情。

最快乐的事,就是樱桃成熟的时候。阿姨家门口有很多株果树,樱桃树,枇杷树,最多的是桃树和杏树。"樱桃好吃树难栽",看到这满树尚未成熟的樱桃,脑中猛然现出这早就知道的一句谚语。首次见到它,我很稀奇,也很激动,想着不久以后,在这树下干活时,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樱桃,那种未曾体验的甘甜似在口中漾开。日思夜盼,樱桃终于红艳艳的挂满枝头,在绿叶的映衬下晶莹剔透,好似阳光都钻了进去。令我奇怪的是,沈叔一家人很少去摘,这颗樱桃好像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我将托盘高高摞起,正好在樱桃树最高端的一层,树上的每一颗果实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们的孩子,还有同是租客的老乡家的孩子都到这里来摘樱桃。但是阿姨家的枇杷树结果不多,因此我从没有摘过,老乡过来聊天时想要去摘,我也像孔乙己护苘香豆似地笑着说‘不多呢’。等到枇杷像蛋黄似的挂在枝头,沈叔的女婿张氏,牵着放学归来的女儿来到树下,抱起小妮的腰,女孩儿咯咯笑着伸出小手去摘。我们没有商量,但好象已约定俗成,他们将樱桃留给了我们,我们将枇杷留给了他们,彼此公平相待,各取所需。


张仕其时三十出头,瘦高个子,面容俊郎白皙,说话风趣,待人特别热情。阿姨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赞他聪明又勤快。自他入赘到了沈家,日常遇到水、电方面的故障,从来不用找师傅修。家里的大事,小事,里里外外经他一参与,都能料理得妥妥当当。也许,这才是沈叔和阿姨笑容永驻的依托。事实作证,我在切菜时,不小心伤及手指,鲜血立刻涌出,孩子的惊叫声引来了隔壁的张仕,他跑过来看了一下,戏谑似地说,你今天忘记买肉了是吧?我羞愧于自已的呆笨,只陪着笑。他返回去将纱布、棉签、剪刀一并拿来,亲手帮忙包扎好。但仍然止不住血,他又叫上老婆,开车将我送到离家二三里路的医院,挂了急诊,护士小姐重新消炎擦药包扎才算了事。我在他家水井边洗菜时摔了一跤,伤了腰椎,无力的双手甚至拿不起一块砧板,终日平躺在床上,老吴只是坐在床边干瞪眼一筹莫展。张仕知道后,急忙赶来探望。他一进门还不忘调侃道,最近几天没见你出门做事了,原来是躲在床上偷懒?我只觉这样躺着被他看见很是不雅,心中涌出几多不自在。他极自然地在我的床沿坐下,一双大手从腰部将我转过身,他让老吴将桌子上的刮痧器具递上来,耐心地向老吴做示范,说这样可以稍稍削减腰部的肿胀与疼痛。在比我们小几岁的陌生男人那儿,我悟出,一个家应有温情,不是看似独立实则冷血的相处,在坚持不下的时侯,你可以朝对方伸出手,你也可以拉住他的手,这才是何以为家的的意义。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不是老天注定我们必须分开,而是在某个时间,某件事情赶在了一块儿,让我们不得不散。2014年的春夏之交,先是接到通知,以后农村都不允许养鸡、养猪了,要打造最美乡村,实施环境整治,脏乱差都要严格摒弃。更要命的是,我们的处境也不安稳,省道旁不允许堆放杂物,影响市容市貌。

我惴惴不安,又要搬家了,孩子的学校决定了不能走太远,但政策不是一点一线,而是方圆数十里。刚开始,张仕还安慰我们说,目前还没有要求立刻执行,你们可以先将门前的托盘整理好卖掉,同时慢慢另找地方。既然露天不让摆放,我们只能找厂区内的空地租用,但周边熟悉的老板问了个遍,得到的都是摇头拒绝,连续几天下来,找房子的事情毫无进展。我呆呆地坐在桌边,想着这住得熟络的地方又要遗弃我们了,下一站又不知该在哪里落脚,整颗心如中了大奖却寻不见彩票般焦急万分。又听人说张仕和他的邻居都被村委会叫去开会了,是不是上面大发善心给我们带来峰回路转的惊喜?我突发奇想。终于,张仕的白色轿车在门口停下,他左手指夹着燃了一半的香烟,胳膊肘枕在车窗沿,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和颜悦色,两条剑眉与鼻梁根皱在了一块儿。"没有商量了,一星期内赶紧搬走!以后这院里只准出货不准进货!"他语气硬邦邦地说。我无言以对,一种风急雨骤的寒凉袭遍全身,人在人情在,走时两分开,在关键时刻,平素那么通情达理的人,你的绝情让我流泪。但异乡人不相信我的眼泪。第二天天一亮,老吴就开车出去找房子,我将孩子送到学校,返回来清理衣服,我们是应该走了,还是留一点为人的尊严吧。蓦然间,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引起了我的注意,将其解开看时,竟是一包干咸菜,平日里难得清闲,我却将其忘记了。我想着这是下饭的好菜,便用温开水将其泡在盆里,待洗净后放在煤气灶上的,用微火熬煮。将这里安顿好,我又转身走进房内,将衣服,鞋子,孩子们的旧书都分别装进麻袋或纸箱。找房子,找房子,此刻,我最盼望的就是找到房子,永远消失在这里,我不想再看到张仕那张脸了,我愤愤不平又心灰意冷。"嘟嘟嘟……",桌子上的手机一响,我迅速冲上前,是老吴的来电,应该是好消息!我将耳朵贴上手机,"你来看看这个地方行不行?就在学校后面的旧养猪场,你知道的,我正在和场区负责人谈,等你过来看。"我心中狂喜,如找到了中奖彩票般雀跃。″马上来",我挂掉手机,抓了钥匙,关上房门,跨上电瓶车一骑绝尘。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干净的水泥地面上,耳边的风呼呼吹过似为我喝彩,车轮的轻微回弹与我的心跳达到了完美地和谐共振。一路绿灯,到了!记不清,这将是我们第几回搬家了,但我们漂泊之魂,本就四海为家。我和老吴与猪场负责人坐在露天摆放的圆桌旁,开始了友好互利的谈话,交好押金,商定租金。十多天来的紧绷情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幸事冲散,房子有了,孩子上学不耽误,万事大吉了。然而,我们的快乐太短暂了,它被一个老乡的电话阻断了

"老吴,你在哪儿,快点回来。"住在我们隔壁的同乡老王在手机那头儿急促的大声说。

老吴急忙起身迅速跨上了货车,从他脸上的表情,我感觉不大对劲,连忙骑上电瓶车紧随其后。在养猪场的出口处,我追上了老吴,我顺着他的视线朝来向望过去。远远的,一条圆柱形的灰烟向天空延伸,我的心急剧地思考:失火了吗?是老王家里吗?他叫我们回去帮忙灭火?老吴面无表情地望着车窗下的我问,你走的时候,煤气关了没有?我猛地明白过来,天哪!那干咸菜,那烟,是我们房间着火了!是我造成的!我扔下等绿灯的老吴,恨不能长了翅膀飞回去。

紧邻沈叔院门口的01省道上,铁栏杆旁立着三三两两的人堆,他们左顾右盼,焦急地等待救星。曾经我也如他们一样作为旁观者,站在人群中哀叹他人之不幸;今天,我自己成了众人口中那个不幸的人。我们的租房外,用木板简单搭建的灶间此时已成了一个火球,旁边摞得高高的托盘也混入这熊熊烈火,火苗与黑烟相伴着冲进二楼的玻璃窗。阿姨瘫坐在她那边的廊檐下,双手高高举起,又重重拍打在膝盖上,她的头一前一后的运动,嘴巴张得很大,绝望地哭喊。我强烈地自责,在这个给过我方便,给我疼爱的老人面前,仅剩惭愧。我蹲下身子,在她耳边大声说,阿姨,你别哭,你的损失,我都赔偿给你。我想止住她不要哭,我心中的阿姨不应该是这样,她应该是永远面上带笑,她的笑安慰过我的脆弱、无助。但噪音太大了,消防车特有的叫声由远及近,托盘被烧散了架发出的响声,道听途说的路人停下驻足,越来越多的村民都赶过来。张仕也回来了,他的白色轿车停在省道边,他下了车子,沉默着走过注视他的人群,绕过了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阿姨,避开了呆若木鸡的我,他径直走进了房间。


亲爱的人,我愧对你们了,我的过错,让我们不能善始善终,你们的好,你们的情义我时刻记得,在我即将离开你们的时侯,我的过失斩断了后面的缘,以后何颜再见?后来我还听老王说,张仕是党员,理应带头做好外乡人的劝慰工作,心软办不了事。

樱桃红了,枇杷又黄了,很想回到熟悉的地方,探望沈叔、阿姨。路不远,轻骑便能到达,但我始终没有勇气,我的性格让我只是空想没有行动。对于他们善良的一家,心中仍有愧疚,做不到坦然面对。一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唯一让我谨记的是,再遇见人,再遇见事,思想慢些,脚步也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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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2)
潮客_江浙一兵 · 2025-05-08 09:26 · 浙江湖州回复
一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唯一让我谨记的是,再遇见人,再遇见事,思想慢些,脚步也慢些。👍写的真好!
朱妮 · 2025-05-08 12:15 · 浙江嘉兴回复
谢谢老师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