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一、 

现在我终于相信，现实生活远比影视剧更狗血更奇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比《手机》更触目惊心的悲剧竟然发生在自己的公司里。

真希望有些真相永远不要知道，稀里糊涂地过着，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而一旦揭开，看到的全是丑陋和欺骗。

2023年12月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我刚到公司便听说行政经理李亮突发中风，此刻正在ICU抢救中。惊得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李经理年纪也不大啊，也就55岁，怎么突然就中风了呢？大家凑在一起，免不了又感叹一番世事无常。

李经理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他好搓麻将，烟酒也从不离手。他是公司人事行政经理，还兼任公司董事会督办，拿着丰厚的年薪，收入可观。虽说平时办事拉胯，能力也不怎么样，但毕竟是公司的三朝元老，且对大家也不苛待，能争取的福利都会为大家努力争取。他年纪不大，但头发全白了，倒也显得慈眉善目，大家有时开玩笑叫他“李爷爷”，他也是一笑了之，所以在公司里人缘还是不错的。他离退休还有5年，本来可以熬过这5年，就可以安全上岸了，没想到中风了。

随后几天里，我陆陆续续听说李经理中风的细节，听说他和他老婆是分房睡的。中风那天，他凌晨两点才回家，早上他老婆见他一直没有动静，过去一看，竟发现他舌头已伸在外面，方知大事不好，赶忙叫了救护车，将他送去了医院。

一周后，听说李经理从ICU转了出来，住进了离公司不远的中医院，开始进行康复治疗。平时公司同事还有他的麻友们轮流去看他，前台小姑娘还变着花样烧点鸽子汤啊甲鱼汤啊带过去。

两周后的一个周六，我去看望李经理。差点没认出来，他剃了个光头，皮肤比原来白皙滋润很多，想来是几个礼拜不晒太阳，也没熬夜搓麻将的缘故。可他的神情却忧郁凝重，一扫往日没心没肺、成日价笑呵呵的样子。哎，不由感慨，人不能生病啊，无论平时怎么神气活现，到病床上都像变了一个人。

病房里，他老婆和女儿都不在，只有一个护工在端茶送饭。他依旧卧床不起，不过已经能说话了，只是发音有点含糊不清。他和我谈工作，说他压力很大，新来的老板要开源节流。中风前几天，他一直在和老板商讨把销售部拆分成四个小组，让四个小组各自竞争的事情。老板还要他全员减编，每个部门裁掉10%的人员。他说每一件事都是要他作恶人，每一件事都很棘手。说着说着，他让我拿出手机，把钉钉里的公司组织架构给他看看有无改变。这是我20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他这么一正本经地谈工作。生病真能改变人啊，以前见他总是打诨插科，没一个正形。办事情能拖则拖，在公司里也常常不见人影，据说是出去打麻将去了。现在躺病床上，却严肃认真地和我谈起了工作，关心起了公司近一个月来的状况。

这一年公司刚换了股东，从几家合股到一家全资控股。李经理不能倚老卖老了，新老板对他看得很紧，他的日子也没有从前那么好过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股东正磨刀霍霍呢，已经砍了几个元老，以便安插自己的心腹进来。

原本新股东想着反正李经理还有5年退休，就不动他了，没想到李经理自己中风了。

李经理说：“等我好了去上班，要见不到彤姐了，她要退休了。”

我应和着：“是的，是的，我也快要退休了。”

李经理说：“我知道，你后年退休，你们都是我招进来的呀，老员工退的退，炒的炒，现在公司里都是新面孔咯。”

我听了有点唏嘘，心里想：本来你可以作为种子选手，平安过渡到退休，现在怎么就自己病倒了呢？再说你太乐观了呀，就你这样子要重回工作岗位有点难，即便回去，也不会担任原职务了吧？

我让他好好锻炼，争取早点回到公司，并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他，他立马笑着收下了。这是在整个探望过程中，他唯一的一次笑。随后他说：“你知道肖肖来看我送了什么吗？她送了一本《圣经》！”轮到我笑了，心想我还好没有送书。

生病也能让一个人变得真实坦率，看到他笑得像个孩子，我觉得我的红包送得值了。

可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到他老婆和女儿，心想今天周末，不该啊。

我好几次想起身告辞，但看得出李经理很不想我走，很想和我说话，很想我陪着，我又留了很久，生病让人变得如此脆弱。

后来，公司里渐渐在传李经理和他老婆感情不和，他老婆对他不管不问，很少来照顾他。大家听了都很同情李经理，感叹他中风这么严重，以后有得好苦了。他老婆是不上班的，家里就靠李经理一个人赚钱，好在李经理赚得多。但是现在李经理几乎是瘫痪了，来上班是不可能的了，以后只能拿病假工资。久病床前无贤妻，何况刚中风，他老婆就这样嫌弃他，以后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真是命苦，大家都这样感慨。

李经理中风这件事出后，公司几个胖子都去减肥了，有运动的，有节食的，倒真有几个减肥成功的。

我曾见过李经理的老婆，看上去很朴素的一个人，姓钱，我们都叫她“钱姐”。也听说他女儿是早产儿，出生时被产钳夹到脑子，医生说长大会影响说话。当时医生建议李经理放弃这个孩子，但是李经理坚持要了下来，孩子在暖箱里呆了42天后才脱离危险。从那以后，她老婆一直在家专心照顾孩子。她女儿身形比正常人瘦小很多，明显发育不良，讲话有点含糊，其他倒也没什么大问题，智商看起来也正常，还考上的是一所民办大学。

二、 

2024年春节前夕，我再次去看望了李经理。当我走进他病房时，他正在打电话，电话那头好像在追问钱的去向，只听见李经理回答道：“忘记掉了，老早的事体，啥人还记得啊？”

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我想回避下，便走到病房外溜达。等我再回到病房时，李经理颇为无奈地说：“肯定是阿拉老婆让我女儿来查账的，一笔一笔问我钞票花到啥地方去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噶清桑呢？”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眼前最要紧的是要把人照顾好呀，要让李经理尽量恢复呀，钞票这些都是小事。觉得两次来看望李经理，他老婆孩子都不在，觉得他们是有点过分了。

我忍不住问她：“你老婆平时来看你吗？”

“不来，她来就是和我吵相骂。”他愤愤地说。

我说：“都这个时候了，吵啥吵呀，现在你不能生气呀。”

他回答：“她查我过去的钞票都花到啥地方去了，啥人还记得迭些？”

我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眼前先要把你照顾好才是顶顶重要的。”

“人家可不这么想。”他叹气道。

我把话题转到他女儿身上：“你女儿大学要毕业了吧？”

“今年毕业，她学新闻的，现在工作很难找的。”

他接着说：“我女儿出生时才两斤多啊，医生都劝我放弃，我舍不得啊。后来，亲戚让我再养一个，我怕养了之后忽略了她，就没有再要。”

正和他聊着，护工突然大声叫嚷起来：“要死了要死了，又尿床了，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护工很凶，继续嘟囔着：“看你们在聊天就没有提醒你小便，你看你看，把裤子床单都弄湿了。”我脸上有点挂不住，微微尬笑。李经理像犯了错的小孩，一声不吭。护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扒下他裤头，我赶紧再次出去回避。唉，平时只有训别人的李经理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在病床前，一切斯文都扫了地。

再后来，听说李经理手机被他老婆收走了，大家都联系不上他了。现代人，没有手机就等于和全世界失联了。只是听说在2024年初，他老婆帮他办理了病退，公司赔了他一部分工资。现在李经理在家休养着，还请了一个保姆照顾他。

三、 

2025年初，我和肖肖、彤姐聚会。席间，我问起李经理的身体状况。

彤姐突然冒出一句：“要是我是老李的老婆，会比她做得还过分，老李老婆算好的了。”

我惊讶地问：“啊，老李对他老婆做了啥？”

彤姐看了肖肖一眼，说：“都是自己人，也不用瞒着了，老李一直在外面养其他女人，养了几十年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啊，我们只听说老李生病后，他老婆对他不管不问，大家都很同情老李啊。”

肖肖接着说：“老李刚中风时，钱姐很紧张的。直到老李进了ICU，手机留在外面，钱姐看到手机微信转账、支付宝的记录，钱一万、两万地转出去，当时就惊呆了。后来她让女儿查了近一年的转账记录，事情才败露了。”

彤姐补充道：“钱姐差点昏过去，她几十年不上班，和社会脱节了，她还以为老李每个月就一万多的工资。”

我问：“啊，老李税后年薪有六十多万了吧？他老婆不知道的啊？”

肖肖说：“钱姐也是太大条了吧，平时蛛丝马迹肯定有的，她怎么可能一点也察觉不到呢？”

彤姐说：“听说他女儿考上大学后，他老婆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和她女儿住，周末才回自己家，老李平时一个人住在家里。这次他中风还好是在周末，否则根本发现不了。”

肖肖说：“老李看上去很精明的一个人，竟然这么傻。那个女的有老公有孩子，他居然帮人家养家养孩子养了几十年啊。那个女的家庭条件很普通的，全靠老李养着。”

我彻底懵了，世界上竟然有这样蠢的男人，也有这样不要脸的女人。

彤姐又说：“现在他们已经找到那个女的了，老李之前的那辆车也要回来了。那辆车之前一直给那个女的开着。”

我疑惑地问：“车又是怎么回事？”

肖肖解释道：“老李的旧车，停在公司车库，钥匙一直由公司前台保管着。有一天来了一对夫妻，自称是老李的朋友，取了钥匙把车开走了，我都见到那两个人了。”

我好奇地问：“那女的长得怎么样，都大年纪了？”

肖肖鄙夷地说：“要长相没长相，要气质没气质，年纪一把了。我那天还在想，老李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我感叹道：“哎，老李图什么啊，被下药了吧，怎么这样糊涂啊？”

彤姐说：“听说那女的老公都知道的，老李刚出院时，那女的跑到医院要把老李抢走，抢到老李就是抢到钱袋子了啊!”

我气愤地说：“这一对夫妻真是绝配，竟然还这么嚣张？钱姐可以打官司，把钱要回来的吧？”

肖肖说：“这要看钱姐自己的想法了呀。”

彤姐说：“我一想到老李做的这些事就来气，这家伙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说：“我前几天给老李打电话，想去看看他，他一直没接电话。”

彤姐说：“我现在直接联系钱姐的，说是能下地走路了，人很懒，不肯锻炼。”

肖肖说：“出了这个事，钱姐有一阵子对我们公司的人很排斥，好像怪我们瞒着她老李的事情，可我们真的只知道老李喜欢打麻将，根本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这么多花头。”

我回忆道：“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部门值班的同事告诉我，他女儿晚上连打了十几个电话到公司，说是他爸爸说在公司开会，但打他电话一直不接。后来我也打了他几个电话，他没有接，我只当他又在外面打麻将。”

彤姐没好气地说：“在床上吧，打麻将他是会接电话的。真搞不懂，在外面玩玩也算了，还帮人家养孩子，自己的孩子倒不管，他脑子被门夹了吧。”

肖肖分析道：“估计他们家里氛围也很压抑吧，老李在家里感受不到轻松快乐，孩子又这样。”

我说：“听说孩子都大学毕业了呀，说明情况还好吧，再说几十年了，早该接受这个现实了呀。”

肖肖说：“孩子的不幸，在父母那里会加倍的放大。他孩子肯定找不到工作了的，老李在家里又不能提孩子的事，只能憋在心里，所以到外面去找放松了。”

彤姐感叹道：“哎，现在发生这种事，对钱姐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真不敢想象，她看到手机聊天、钱大笔大笔转出去的一刻，五雷轰顶了呀！天都塌了呀，她怎么可能想得通啊？”

我说：“要是老李不生病，钱姐一辈子不知道真相就好了，起码她还能一直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那天，从她们口中得知真相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反复思索着李经理的事情，心里一阵阵地感到毛孔悚然。即便他不生病，钱姐一辈子不发现，钱姐就真的幸福吗？只能说明他们夫妻关系很冷漠很疏离。

几十年的夫妻，竟然一直生活在背叛和谎言中。当真相一瓣一瓣地扳开，如同刀子一刀一刀捅向钱姐，她的内心是何等的崩溃。而如今，他们还要继续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钱姐时时刻刻还要面对这个背叛自己的人，还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对钱姐是多么残忍多么痛苦的折磨啊。他们的孩子呢，这个可怜的孩子，以后她还敢结婚生子吗？

明明自己的老公每年有六十多万的年薪，明明可以过得风风光光，却被其他女人坐享其成，自己却过得节衣缩食。外面的女人居然还敢来挑衅，这是何等耻辱与屈辱啊。

而李经理，他即便没有中风，面对糟糠之妻，面对不健康的孩子，他心里不会有一点愧疚吗？每天带着假面具双重生活，他不累吗？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收手的吧，只是心中的邪念如同毒蛇，一旦被缠上，就再也无力摆脱。

而现在他中风了，靠老婆照顾着，心里作何感想呢？

我不敢想下去了，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就这样毁了！这个家现在冷得像冰窖暗得如地狱吧？他们该如何走出这个困局呢？我找不到答案，只有在心中默默替钱姐和孩子祈祷。

另一个家庭呢？他们也有孩子，这对魔鬼夫妻配教育孩子吗？这样靠吸血维系的畸形家庭，会心安理得吗？我在心中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李经理光鲜成功的外表下，人格是分裂的，内心是千疮百孔的溃烂。难道真的如张爱玲所说：“生活是一件精美的华袍，里面却爬满了虱子。”

我心有不甘，很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