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拐杖
朋友阿峰是狂热的驴友,他全程徒步去过武功山三次,每次都要走上个二三天。每次回来,阿峰说起武功山时,总爱用食指叩着桌面,仿佛要敲出草甸里藏着的韵律。他说那山脊线是神仙醉酒后随手画的,云海是灶上蒸笼漏下的水汽。描述时,眼中的神情全是一副沉醉的光芒。我想,武功山应该给他带去了一些足以震撼心灵的景像,不然以他和个性,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发,如朝圣一般。第三次从武功山回来时,指甲缝里还嵌着草屑。他掏出根磨得发亮的竹杖戳我膝盖:"老韩,这物件比婆娘贴心。"说着,忽然又把竹杖往青石板地上一顿——咔嗒一声,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那根竹杖到底戳进了我心里。三年里,草甸的绿汁浸透了日历本,竹杖也在我梦里慢慢地抽芽。挑了个露水未晞的清晨启程,坐上高铁出发,前一天晚上,背包里就塞满了阿峰叮嘱要备的物件:冲锋衣、雨衣叠成豆腐块,微单相机裹在塑料袋里。唯独登山杖没处寻,倒像刻意留着的缺口,等待着山脚那根命中注定的竹杖。
我从来没拥有过登山杖这玩意儿。小时候拥有的是柴冲和棒柱,挑柴用的。棒柱是我自己做的,手握处做的纤细,光滑,如女孩曼妙的杨柳腰。我曾做梦都想拥有一根底部装上铁套的棒柱,打在石头路上,能发出轻脆悦耳的声响在山谷里来回冲荡,很威风,有大将军的感觉,却一直未能如愿。
阿峰说,没有登山杖也没事,武功山山脚下有许多卖竹拐杖的,二块钱一根。你们到了那,可以买上一根,上山、下山,可以帮助节省不少体力。
萍乡的秋阳懒着,车到山脚,未入山门,就见全是下山的年轻人在等车,如开丐帮大会。人手一根竹拐杖,有些竹身碧绿,有些颜色枯黄。山门前也是满地的竹杖横七竖八,倒似风过竹林落下的青黄叶子。不慌不忙地捡了八根,指尖掠过竹节上的汗渍凹痕,就像摸到前人的掌纹。我最中意那根泛着霜色的,节眼处生着一圈暗红,许是某个姑娘的胭脂蹭着了。
山门前,有柱着竹杖的、有双手高举登山杖的、有作雄鹰展翅状的、有低头一手撑地、反手竹杖剑指苍穹的,不一而足。相同的是,手中的竹杖是不可或缺的道具。
上山时,我们选择的是二段缆车,行程相对轻松。坐缆车也需拄杖走段路。山路上,那些竹杖也似在交头接耳。穿蓝布衫的大娘攥着杖腰,青筋凸起如老藤缠竹。石阶上的陈年苔藓被杖尖掀开,露出底下赭红的岩肉,像是突然间看成到了这山的心跳。雾起时,前头人的竹杖成了招魂幡,杖头系着的红布条时隐时现,草甸在乳色里浮沉,嗯,确实是像仙家醉后踢翻的颜料缸。石阶缝里钻出了细草,竹杖叩上去闷闷的,像极了一群懒人敲打陈年木鱼,毫无节律。山雾漫过来时,杖尖挑开纱帐,露出草甸柔和的弧线——确实是醉笔,墨色里掺了米酒,晕染得漫不经心。同行的美少妇把竹杖举得老高,她的杖头挑着云絮,而我的快门声也惊飞了在树顶上歇脚的雀儿。
吃过晚饭,欣赏完武功山的晚霞,夜宿白鹤殿前的星空房。竹杖倚在房外。月光浇在竹节上,青的愈青,黄的转褐。想起老家灶屋的吹火筒,也是这般经年累月才熏出的琥珀色。山风贴着草尖一阵阵地游走,顺带捎来夜爬者的笑语,像谁在摇落一树的脆柿子。沉淀在脑海里东坡的那阕词突然就活了,“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寂夜中那些竹杖敲着花岗岩的声响,仿佛是替千年后的脚步押韵。
他们都安然地入睡了。我独自在星空房外的空地上抽烟,山风里看着山脊线上明明灭灭的灯光,听着远处传过来那些年轻的声音,恍如梦境。这些夜爬武功山的都是年轻人,号称“特种兵”,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
晨起未见壮阔日出,倒见竹杖们披着露水列队。下山走吊马桩方向,往好汉坡下,再到中庵索道坐缆车。阿峰说,去武功山没走好汉坡,绝望坡,就算没到武功山,也没说是上山走还是下山走,虽是下山,如果说起,好歹我们也是走过的。
下好汉坡的路真的是如倒悬的云梯,此时登山杖成了第三条腿,颤巍巍探向石阶的棱角。杖尖与石阶相击,迸出的火星子烫疼了瞳孔。杖底铁皮与青苔厮磨,发出类似呜咽的细响,而我的竹杖杖底却开出了花。回头看,漫山竹杖起落如雁阵,前朝的挑夫与明日的旅人,都在杖底留下齿痕。满山竹杖起起落落,像散落的卦签,又像朝圣者遗落的佛珠。
归途无人带走竹杖。我们还把竹杖带在车上。有人说,回家要把这竹杖供在香案上,它陪了我全程,我笑笑不语。到站后,我们最终没有一个人把竹杖拿下来。我对司机说,这几根竹杖就留给你吧,他笑笑不语,开车走了。
我看见它们躺在网约车后座,随夕阳颠簸成模糊的剪影。司机摇下车窗的刹那,恍惚见它们又立在山门前,被新来的手握住,杖身渐渐沁入陌生体温。
武功山的竹总归要老去的。有的成了某张照片里的虚影,有的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更多的躺在山坳慢慢朽烂。草甸依然按着时令更衣,云海日日蒸着新茶。唯石阶记得那些叩击声——笃、笃、笃,像更漏,又像无字的碑。
韩行
2025年2月
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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