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这个词不用解释,大家都知道;假若不工作就没有饭吃,连饭都没得吃了,还解释什么。
我原来是真不知道,比如我下乡,正好十九岁,还是虚岁,这个年纪放到现在,还小,小到不会工作,或者说小到无需工作,因为要读书,要为了读大学作准备。而且,仔细算来,已经到了高二,动一动就要到高三了,那是什么情况!全部的希望都在那里,在每一年的六月份,六月份的上旬,在这个上旬的七、八号里,全国的眼光都投过去,投在这两天的日期上。当然,这是指自己的子女要走进考场的全国的父母们,不要说他们有多紧张了,紧张得连话都不敢多说,还要我多说吗?
我就说我现在是知道了什么叫工作,就是劳动,这两个词是可以调换着用的。但在那时候,我在乡下,说劳动更合适,或许还更亲切。人若问我在什么地方工作,我如果回答在生产队里工作,听都没有听到过,笑死人了,没准会以为我骄傲。生产队适合说劳动,插秧割稻,锄地浇水,争取做一个全能的农民,不是做一个全能的农业工人。时间还停在那会儿,一旦说了工作,那么,人接着会问,厂房呢,车间呢,做什么工作呢,问题会出来一大堆,我会不知道怎么回答。那时候,我或在镇政府里、在更高一点的县政府里,或在公社里、在大队部里,就可以叫工作了?就可以叫公务员、或下派公务员了?可以的,只是后半句的叫法是后来流行起来了,并且成为了一种时尚,这是铁饭碗或近似铁饭碗的缘故。但是工作还是工作,过去与现在,乡下与不是乡下,只要自己不做老板就做工作,就去工作。虽然虽然,结果都是有饭吃。人活得好纯粹啊!为了吃饭,我们工作。
其实,我与我小镇上的同龄人一起,除了工作,也做不是工作的事,那些事不少,钓鱼、打红十、打桥牌,再加一点,那么,打乒乓球、跳交谊舞、唱卡拉 0K、学毛笔字,学中国画、拉二胡。还有,有不少人学文青,就是爱好文学,写写弄弄的文青,不是学那些“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愤青,他们最多有些牢骚,这中间也包括我。我们在一起喝茶聊天,偶或发牢骚,谁没有牢骚呢,比如下雨天出门,才走近马路,一辆轿车急驰而过,看到一片积水也不踩一踩刹车,哗啦一声,溅湿一裤腿水,刺激已超过了牢骚,骂他娘是谁谁的土话都可能脱口而出,因为大多数人不是绅士,绅士的大多数有点装,像《阿Q正传》里的假洋鬼子。
我也正好喜欢上了读鲁迅的作品,小说杂文都读,一本一本小本子,白封面蓝书名,封面的左上角都印有鲁迅先生的侧面像,灰色的,一头向上竖起的短发,半丛突出的一字胡,神色瞅上去既凝重又疲倦。那时候,书店里有卖的比较正式一点的书,除了马克思列宁的、毛主席的著作,要数鲁迅的这种白封面的书最多,我因为喜欢,买得也最多,几乎被我看到了,我都买,很便宜,通常几毛一本。在少书缺钱的年代里,我是赚了,很明显地赚了。我会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也会说“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 当然,这时候,我主要想说与这个标题相关的一句话,是鲁迅说的,说的还一点不含糊:有一天,一个年轻的画家因为觉得鲁迅实在太厉害了,当面夸鲁迅是天才,不料鲁迅当即说道:“哪里有什么天才,我不过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工作上了。” 我是记得这句话的,倒不是现在要写文章了才去找出来,但如果是刚找出来的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同样要表明工作对于鲁迅格外重要?他只活了五十五周岁多一点,却写下了六百多万字的作品和翻译文字,那时可是用毛笔写成的啊(现在有些叫作家的,动不动年纪轻轻已写成一千万两千万,严格地说是打成了一千万两千万,因为用电脑嘛)。而且,不用怀疑吧,鲁迅在文学和在思想史上的功德是多么大。我说的是不算的,但普天之下,鲁迅的书还在,只要有意打开来读,扑面就有馨香。
上面说到了咖啡,使我想到了那个巴尔扎克,又是我喜欢的作家!我也不是巴尔扎克喜欢喝咖啡才喜欢他的。我猜想,和我一样喜欢读《人间喜剧》里作品的,肯定也知道巴尔扎克半夜里爬起来,要一连喝掉几升的黑咖啡,他可不是似鲁迅那句话里面说到的那些喝着咖啡消闲的人,他要用咖啡来提神,让他创作的激情似飞流直下,不受阻拦。一天接一天,巴尔扎克写啊写啊,用他习惯使用的鹅毛笔一枝接一枝地写,立誓要用笔完成如同拿破仑在战场上没有完成的大事,巴尔扎克完成了吗?可以说完成了,因为此后较长时间里但凡写小说的,看到眼前《人间喜剧》这座文学高峰,既敬慕又泄气,只好另辟蹊径,绕道而走,据说福楼拜和左拉这两位作家是另找出路又找出了另一条路来的典型代表。一次,巴尔扎克写信给他的恋人、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韩斯卡夫人,不无诉苦一般地说:“您委婉地抱怨我的信写得少。可您也知道,我是尽力而为了。我现在每天工作二十小时。我能挺下去吗?不知道。” 听上去太超人了吧,每天二十小时,扑在这创造性的文学工作上,还是他自己愿意的,跟此后无数埋怨工作的人毫不相干。
我又想到了米开朗琪罗,这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非但为人类贡献了诸如《摩西》、《大卫》这一类举世无双的艺术珍品,又在西斯廷教堂墙壁和天顶上分别绘制出了巨幅壁画《创世纪》和《最后的审判》,被后人惊叹为人类稀有的瑰宝。如果说这些统统不算,仅算那一天,米开朗琪罗八十九岁高龄,生命行将结束,他将断气了,他感到遗憾的却不是生命的终止,而是工作的结束:“我要死了,” 他说,他接着又说:“当我刚刚对艺术有点入门的时候,我正打算创制我的真正的作品呢!” 听口气,这位杰出的老人根本不会死,因为他要工作。
我得承认,到我写文章的时候,有时,总会想起我读过的书,我喜欢的人,我会把他们的事写一点到我的文章里,这不是我有意吹自己,不是。跟你说吧,我现在退休了,不再工作,但我确是想到了“工作”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工作成就了我们人类自己的缘故吧。
2024 年 7 月 2 日
我是老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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