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

浙中西农村，家家户户都陈设一长几，一方桌，两太师椅，四骨牌凳。方桌摆在堂屋正中，方方正正，四平八稳，大有稳定乾坤之气，它叫八仙桌。

八仙桌有摆设之仪，也有实用之利，天光初起，门轴初开，八仙桌被门外穿透青烟的霞光映得透亮。天色昏冥，灯下人定，桌边围一家老少，满室天伦浑融圆满。首席叫“上横头”，坐的一定是爷爷奶奶，双亲大人紧挨，下横头是孩儿们的地盘。阴阳昏晓，桑梓荣枯，四季迭替，代际风云，八仙桌初心不改，独立堂中。

八仙桌红漆油亮，面正方，脚直立，档镂空。精美者，桌档精雕细刻，花草人物，丝缕毕现，将木质纹理和油漆华美发挥得淋漓尽致，描金添彩，华丽绚烂。八仙桌一统红漆正色，给质朴的农家院落染几分朱门大户的意味。

不是逢年过节，八仙桌的一面便靠进供几，桌两边摆两交椅，椅背靠供几，仿佛子孙切切实实倚仗先祖庇荫，两把交椅有了尊贵的“上横头”的光辉，临门一侧放四张骨牌凳，摆成一个完整的中堂。供几上方，垂一副山水画或松鹤延年年画，福寿呈堂。

那时，庄户人家少有书房，八仙桌承担了所有案面活动，围桌吃饭，三餐四季，夜晚劳作，母亲做针线活，父亲读报写计划，姐姐弟弟写作业，桌子是家庭聚集的中心。逢年过节，来客多，八仙桌从供几下外移，交椅紧靠供几，骨牌凳再添两张，主宾“八仙”围坐一桌。《诗经·大雅》“或肆之筵，或授之几”，描述的大概是这般光景，主客相欢，猜拳行令，酒酣馔香，稳稳地浮漾在桌边。婚丧嫁娶，左邻右舍的八仙桌聚一处，热闹的宴饮开席。明媚的阳光下，十数、数十张八仙桌和百十张骨牌凳，气势恢宏，漆面闪烁红亮，一派融融盛况。

坐八仙桌上横头是待客礼数，辈分最高的男性落座，尊贵如舅公、舅舅，必须坐上座；来客一二人，不分少长男女，一律上座。主人奉上半盏绿茶，主妇灶间忙活，说话间，一碗白嫩的水浦蛋淋酱油，撒葱花，上桌了，行的是老辈儿的礼数，讲的是体面和情分。

供几高又宽，一贯条木横亘中堂正中，雕花红漆，用处不大，却比八仙桌排场气派，“室中度以几，堂上度以筵”。几上供花瓶，取意岁岁平安，瓶中插花卉松柏，祈愿四季常青。架几与之相似，两几共架一案，“架几”二字传神。不过，供几与架几，原是祭祀礼器，几经变迁成实用之物。上世纪破四旧，打倒牛鬼蛇神，供几改良，装玻璃移门，移门后放茶杯茶叶，侧柜加抽屉立门，放杯盘碗碟。八十年代，人们将祖上神位敬奉于供几，回归到供几的古典功用上，回归到生生不息的传统里，有了庄严的意义。

几，“踞几也”，象形，是礼器，与案大不同。几，人们就坐时依凭用的家具，如宴几、香几、炕几、花几、蝶几、茶几；案，是人们进食、读书写字支撑用的台面，如食案、欹案、书案、奏案、毡案。供几属香几一类，承礼仪祭祀之功；八仙桌是食案，是实用家具。

八仙桌，活色生香在凡俗生活里，而供几，仿佛超越凡俗，指向精神皈依，与它相依的上横头，算得上家族不可或缺的必有，浓缩为宗族文化的一个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