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杨阳

那个杨阳是唱歌的杨阳，是唱美声那种歌的杨阳，他唱得多好啊！好到我听到了觉得不会有更好的歌声了。因为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快要把自己唱化了，他唱的那首歌叫《柴堆上火焰熊熊》。

我是听不懂的，但是舞台的背景、还分头漫延到两侧，都在嚯嚯地燃烧着金黄的火焰，像真的火焰一样燃烧。他站在那儿唱着，似焦急万分，眼睛里都是不能名状的焦急，声音却从他那薄薄的嘴唇里喷发出来，也是火焰吗？不是，是一种叫美声的歌声，如此干净透亮，又如此慷慨流动，仿佛分射到舞台四周，加上他外穿靠身松扣的戗驳领黑色燕尾服，内着与之配套的多褶皱白色衬衫，颈项处系着一个蝴蝶状的同样是白色的领结，像一个十足的绅士处在煎熬之中。一边唱，一边情不自禁地挥动着双臂，一边或倒退半步似要向什么地方冲过去，但又没有冲过去，他碰到什么事了？

我就去搜寻。我看到的那个视频也早了，还是十几年以前的一次电视直播录像，有人放到《今日头条》上。那是 2012 年 8 月，由央视音乐频道精心推出的一次音乐盛会，面向全国播放，主题叫“光荣绽放”。这四个金黄的大字真像绽放的光荣，把它底下的副题“十大男高音歌唱家音乐会”照耀得似呼之欲出。我正好听到的那首《柴堆上火焰熊熊》，是威尔第的歌剧《游吟诗人》中的一首咏叹调（请原谅我摆一下谱，没办法啦！据说唱此咏叹调可以当作美声男高音的试金石，唱得好的，无疑被尊称为罗西尼式男高音，杨阳就是其中一个）。就剧情来说，此曲中的那个男主角，刚得知母亲正要被架在柴堆上借烈火烧死，他有多急啊！他要去救母亲，他情愿自己死也要让自己的妈妈活，这才是好儿子。杨阳用意大利语唱这一首咏叹调，也有多急啊！我悟到他有意要把自己化进去，像真儿子一样。因为此后我看到过其他的一些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唱此咏叹调，虽也用劲，但脸上不时会有笑容，我就有理由想到杨阳。

我非但想到他，还去关注他，他的过往有哪些呢？我才知道杨阳出身在一个父母都是军人的家庭里。父亲因公去世了，留下母亲一人带他长大。杨阳从小聪明好学，对唱歌和乐器特别着迷。这里要停顿一下，我得提醒所有人，当然，首先是对我有好感的人：做一件不算小的事，着迷是需要的，就像通常人们都说到的要有兴趣，这是做成一件事的第一条件，没有第二。

再接着介绍：杨阳长大后考上了军艺，专业当然是美声，开始的时候不算出众，他从老师说话的表情里感觉得出来，他就暗暗使劲，非暗暗使劲不可啊！终于杨阳的天赋突现到大家面前了。有一年，即 2004 年全国举办第十一届青歌赛，杨阳代表军艺即解放军艺术学院参赛并获得了银奖。后来，他又去了中国音乐学院深造，成为中国这个最高音乐学府的硕士生；再后来，他被招入空政文工团，很快地成了这个团里的一名声乐独唱演员。加上先后获得的第四届中国音乐“金钟奖”金奖和第七届全国声乐比赛“文华表演奖”银奖，杨阳成了无可争议的男高音歌唱家。他曾说他要成为中国的帕瓦罗蒂，这是他在军艺当着老师的面这么说的，老师当初笑了笑，没准会想这个学生心气很高啊。

杨阳确是心气很高，他要做到最好，所以一直在行动上狠狠地鞭策自己。凑巧，他得知中央歌剧院要招原创歌剧《杜十娘》里面的男歌唱演员，他马上报了名，但没有录取，他不死心，转念去找当时的歌剧院院长，又不认识，找了电话号码直接打过去，简单表明心意后，提议是否作为替补，他在电话的这一头陈说：一方面自己可以有机会学习，另一方面嘛，万一男一号临时生病什么的，可以应急。这么一来两去，最终杨阳有了一个到中国歌剧院为此剧担任 C 男演员的机会。机会确是不负有心人，由于杨阳一再坚持磨炼，从 C 男开始，越过了 B 男，一直磨炼成 A 男，就是说他成了男一号歌唱演员首先出场了。这个转身太出乎意外，但分明又是意外之内的不争事实。

本来嘛，这下安定了，功成名就，只等不断送来的鲜花掌声。有一天，杨阳却向当时所在的单位、即空政文工团领导提出了辞职申请，怎么回事？领导有些不相信，还以为在什么环节上让杨阳不开心了，后来知道没有丁点儿其它的什么原因，原因只有一个，杨阳自己要走，什么都不要。他要到意大利去，到这个全世界的歌剧之乡去深造。他觉得不够，有些人吧，若在他的位置上一坐，肯定觉得已经登顶了，还有什么最高的顶呢？想想也是，人与人的不同有时就在于有不同的感觉。但那时，正像儿子总要离开母亲的怀抱，杨阳在团里开的最后一场晚会上，唱了一首“祖国把蓝天交给我”，他哭了。

杨阳去了意大利，谁想得到，去了那里他获得的成绩满满。先后吧，他获得了四个意大利国际美声比赛的第一名，这可不是开玩笑，是真的第一名，也不是一次，是四次，不多不少是一个“四”，可见有些人忌讳“四”是错误的。在国外，杨阳很快地融入了古典歌剧的氛围，他的眼界打开了，人也得到了更加精准地锤炼。他先后参与演出男主角的歌剧多了，如《图兰朵》、《茶花女》、《卡门》、《唐璜》、《灰姑娘》…… 经典来袭，他是多多益善。他的才艺修炼和发挥得更加出色，他的艺术道路也越走越宽了。照杨阳自己的话来说：“就像你看画的一个照片，和你看到真正的画，完全不一样。”这似乎就是通常所说“得其真传”的通俗解释。

杨阳在国外像黑夜里的一颗启明星，把他自己的前景照得既明亮又踏实。但是，又令人想不到的是杨阳回来了，回国了，他又一次什么都不要地有了一个决定。他说：“在外面呆了些时间，看到中国好些优秀的游子出去了，不回来了，很可惜。在歌剧上面吧，我感到我有使命，我要回来，中国的歌剧总该面向世界，我要回来做些事。”我看到一个视频，有主持人采访他，他端坐着，身子稍稍地俯向前，一副谦恭坦率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原来还是首都师范大学声乐教授、硕士生导师。他这么一问一答跟采访他的那位女主持人亲切地交流着，使我觉得他很了不起，或许应该肯定地说他是伟大的。我想到国内有不少人，有了钱还骂人，可以出国了，掸掸屁股就走，声言从此不再回来。

后来，后来，我听说杨阳患了忧郁症，可能生活本身就是压力，他要做的事太多了。比如以他个人名义发起了《我的中国心——杨阳百校百场独唱音乐会》，比如开发声乐现场教材网课系列《歌唱家不会告诉你的秘密》，又比如通过微信公众号“杨阳声乐塾”分享免费资料。没完没了的事压着他，催着他去做，他又要做到最好。突然间，他抛下了年轻的妻子和才来到这个人世的一对孩子，从一座高楼上跳了下去，这一跳，这一跳，这一跳，怎能叫我不哭！

那一天，是 2019 年 6 月 10 日，杨阳年仅四十一岁。中国少了一个歌唱家，更是少了一个赤诚的男儿。       2024 年 6 月 19 日（杨阳离开这个人世正好五年零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