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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报

    那海读画 记得山茶一树花

    2025-01-14 10:15 浙江杭州

    岁末了。山茶正开。曾租的房,在一楼,有个后院,种着一株金桔树。去看房的时候,金桔还挂在树上,阳光照着,闪烁其间的光线很是耀眼。厨房有个窗,正对着的是一树红色的山茶花。花里弥漫着沉默和温存。我说,好的,就租这房子了。

    院里的花坛上有一盆茶花,还有杜鹃、黄杨、迎春、罗汉松。茶花并不出奇。暮色沉沉,朦胧之中,红焰焰的,分量刚对。汪曾祺说,“彷佛从我心里搬出来放在那里的。”这是我见过的比“花入魂”更为直接的表达。

    山茶


    山茶花有着漫长花期,从深秋到暮春,甚至初夏。它的颜色,是红与白,亦或这两种颜色的调配色,深浅明暗,花叶深绿,花蕊明黄,冷暖色交织。一年的花事,历经大半。它于画者而言,自然总有说不出的情绪。花鸟画家张浩老师曾与我说起多年前的一个大冷的日子,他在山间看到一棵怒放的山茶树,枝干很长,暗绿的密叶里,满是明丽似火的花,顿时被击中。此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画了很多的山茶花。

    张浩 山茶图 纸本设色 2001年


    这与凌晨四点川端康成看见“海棠花未眠”,感受应该是相通的吧。

    玉环老家也有一株相传是清道光三年(1823)的茶花。老枝遒劲,附屋檐而上,花开明丽,古意袭人,会结出紫红的果子。它曾是故乡的坐标,几年前回老家,居然不见此树,大吃一惊。在那旧址寻找好久,已彻底不见踪影。问起村里的人,说是被寺庙的香火熏死了。于是那些童年时等待花开的时光,就如一树荣枯,都归于寂静。你看它在漫天大雪中,纷繁的花朵,平静地生长。开花,离去,或许只是某些永恒的形和物,在特定的时刻履行的仪式。告别了,也就不再理会人间。可是,没有山茶树的童年,没有那些等待花开的时光,童年的一大段记忆就已被抽离而去,终归是失落的。

    想到宋人苏汉臣的《冬日婴戏图》。冬日暖阳,两个孩童在庭院与小猫嬉戏。背景中,红色的茶花,白色的蜡梅,开得正好。勾勒细密,敷色妍丽的山茶,与可爱的孩童,充盈着世俗生活的快乐。这让北宋院体画派细腻、写实之风突然有了轻松与天真烂漫的格调。有时突然有了错觉,看到这幅画,似乎看到童年时的伙伴与那棵山茶树。


    北宋 苏汉臣《冬日婴戏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有年夏天,在京都何必馆,看到日本文化国宝级人物北大路鲁山人的艺术展。其中有一只山茶花纹样的茶碗,名为“椿钵”。一时间,“山月草木,悉有佛性”的感觉卷席而来。北大路鲁山人的陶艺作品,许多以山茶花为主题。相较于樱花之唯美与短暂,山茶花则以生命力胜出。它亦是鲁山人陶艺的重要题材。

    北大路魯山人「色絵金彩椿鉢」1950年



    在寺庙边总能见到山茶花。曾在冬日去北京法源寺,没看到丁香花开,几株山茶花,倒开得烂漫。同去的友人便说起西山某寺的茶花,说一棵茶花,占了大雄宝殿前的院子的一多半。花开时,至少有上百朵,花皆如汤碗口大。碧绿的厚叶子,通红的花头,使人不暇仔细观赏,只觉得轰轰烈烈的一大片,真是壮观。寺里的和尚怕树身负担不了那么多花头的重量,用杉木搭了很大的架子,支撑着四面的枝条。“我一生都不曾见过这样高大的茶花。”她说,“其实这是年少时看一本书写的,一直觉得这场景如同亲眼目睹一般。”

    古寺山茶,当是别有意蕴。海岛上的山茶花,尤为惊艳。我曾去到东海上的一个孤岛,那个名叫洋屿的小岛,原住民大多迁徙,石屋颓圮,茅草丛生,如置荒岛。然而,废弃的院落一角总能探出一树山茶花。走在环岛的小路,一转角,路边的藤蔓间,又一树山茶花正在自顾自地开着。它们怡然自得,安之若素,全无世事盛衰无常之感。这些红色、白色、粉色的山茶花,竭尽全力地生活,简约,纯净,淡然无香。在我看到它们之前,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些弥散的回响。在这之后,或在一个神秘而又必需的无限境地,以一朵花的分量存在,犹如那盘根错节的因果在时光深处的相逢,似乎也只有浩瀚的东海,可以缓释与呼应它的性情了。

    玉环海边山茶


    在玉泉路上的林风眠故居,庭院杂草丛生,去的那天,看边上还横着一辆电瓶车。有几株红山茶,结满花苞。待它绽放,它依然不知道往日的烟云。我也只能逡巡徘徊,试图寻找这位20世纪的艺术家的气息。他曾在此处蕴藉巨大的热情,克制的抒情,平衡与调和他的寂寞的灰烬亦或燃烧的火焰。他笔下仕女画中的一种“诱人的欢欣”,静物中的蒹葭苍苍的诗意,与这灵隐边上的浅灰色两层建筑的小楼,曾经遍植梅、桂、梧桐、凌霄,还有林风眠亲手培育的玉米、草莓等作物的庭院,总有些丝缕的联系。

    李叔同 山茶花图 水彩画 1905


    “回栏欲转,低弄双翘红晕浅。记得儿家,记得山茶一树花。”这是1905年,李叔同旅居东京时所作的水彩画《山茶花图》的题跋。这位归国后写出“一觚浊酒尽余欢”(《送别》),后剃度为僧,于“悲欣交集”中深悟佛理的弘一法师,在他年轻时,将自己放逐于各种可能。山河浩荡,赏尽千年一瞬的碧绿。山茶一树花,滋养与安慰着旅人的寂寥。

    说起来,山茶花总以吉祥、长寿的意象出现。《南诏图传》里有两株古茶花树,植于南诏奇王细奴逻庭院的圆形花坛中,高过屋檐,大朵朱砂红花,极为鲜妍。这卷纸本彩绘的南诏国大理佛教画卷,完成于南诏中兴二年(899年),也是中国绘画中最早出现的山茶形象。山茶花又名“曼陀罗花”,是佛教中的吉祥花。多少年来,那枝叶纷披中红色山茶花,如同这幅画卷的诞生,都是传奇,想必在安慰着路上求索的人们。

    唐南诏名画《南诏画传》(局部)


    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都曾画过山茶花,各有意态与精到之处,总让我想用蒲华的一句题跋:容我挹芬芳。陈师曾画过一幅《芭蕉山茶图轴》(故宫博物院藏)。芭蕉已枯黄凋败,山茶开得正盛。又有《茶花梅花图轴》,满是文人画意蕴,如闻古香。

    陈师曾 《茶花梅花图轴》


    张大千有幅人物画《簪花仕女图》,一古代仕女持重瓣红山茶。与陈洪绶的仕女终归不同,陈洪绶的仕女手持梅花的姿势,亦有高古之气。在张大千的仕女里,这持重瓣红山茶的仕女则如同邻家女子,令人觉得亲切。

    张大千《簪花仕女图》1945年


    山茶花并不是那种幽微的花,随时随地都要湮灭的样子,让人涌起无限的珍爱之心。然而在荒芜的冬月,突见山茶乱开,心中难免还会凛然一惊。或者在长满青苔的老屋门前,见山茶花整朵凋落在满地青苔之上,华美至极,又决绝之至。

    可可·香奈儿说:山茶花,不只是一朵花。在香奈儿的时尚世界里,山茶花无处不在。香奈儿喜欢白色素雅的山茶花,这是她一生挚爱亚瑟·鲍依·卡柏送她的第一束花。

    而这,都是赋予一朵花的情绪。花原本认真细致地开着,只是我们的思虑让它感伤。冈仓天心说,理想的爱花者,应该是那些在花的故土拜访花的人。就像陶渊明,他坐在破旧的竹篱前与野菊交谈;或者像林和靖,黄昏时分漫步在西湖边的梅林,沉迷于梅花神秘的芳香。或者像写下《爱莲说》的周敦颐,眠于船中,让自己的梦和莲花的梦相交织。

    山茶的故里在何处?其实无需追问。有些东西在这世间,只不过为了贴近你的心口。


    2024年3月古清波门 樱花开了 山茶还在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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