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蛇,一个在湿冷洞穴中蛰伏的生命。在春雷的惊蛰中,我从漫长的冬日中苏醒了。
我褪去旧皮,褪去冬日的枷锁,缓缓地游出洞穴。外面春风和煦,草木萌动,阳光明晃晃地耀眼,我习惯了黑暗的双眼,还未习惯光明。我伸展着僵硬的身体,深吸了一口新鲜甜美的空气,在春天里醒来,真好。
一年前,我诞生于这个村庄的田间,我们蛇类和蛙类、蟾蜍、鸟类等,一起维护着这个村庄的生态平衡,这是自然界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使命。
我知道,这个村庄里的人对蛇类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就像人间有坏人,蛇界有毒蛇。去年,我的一个同类,一条毒蛇,咬伤了这个村庄里一个叫“雪妹”的女孩,虽然她保住了性命,却留下了终身残疾。从此,她走路一瘸一拐,成了她和村庄一生的伤痛。
但我是一条没有毒性的好蛇,我平凡得如同村庄里的一颗尘埃。我内心对雪妹充满了内疚,白天尽量在洞穴里,不出去吓人。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才悄悄出去出去觅食。
白天,我在洞穴里听一些老蛇说一些蛇族趣事。我听说上帝召集所有动物以赛跑的形式争夺生肖,我们蛇跑了第六名。加之我们常被人类视为智慧和神秘的象征。我们的形象,象征着繁衍和力量;我们的蜕皮能力被看作是再生和变化。这些文化背景使得我们蛇在十二生肖中占有一席之地。
我听说,曾有一条修炼千年的白蛇为了追求真爱,放弃了长生不老,与人间许仙结为夫妻,却因法海的阻挠而被镇压于雷峰塔下。千百年来白蛇的故事感动了无数人的心,至今在人间广为传唱。同样,这条蛇在我们蛇界,也一直倍受敬仰。
我还听说在一部叫《小王子》的作品中,有一条蛇,是神秘和智慧的化身,引导小王子领悟生命的意义和爱的真谛。这条蛇告诉小王子:“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当然世界大了,什么蛇都有。在圣经中,有条蛇诱惑夏娃吃下禁果,导致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在伊索寓言中,一个农夫在冬天救了一条冻僵的蛇,苏醒后的蛇却咬了农夫一口。从此人类每每拿此故事来比喻恩将仇报的人,让蛇届汗颜与蒙羞。
我听得津津有味,我虽然没有慧根成不了蛇精,但我也想做一条善良和智慧的蛇,和这个村庄和谐共生。
夏日悄然而至,我在白昼寻找阴凉的庇护,夜晚在田间游走,感受着季节的更迭与生命的脉动。我不断成长,繁衍生息,我产下了一颗蛋,谁说蛇血是凉的,我明明充满了即将成为母亲的欣喜与期待啊。
几天后,一个小女孩跟随着她的母亲,来到田间玩耍,她好奇地东瞅西瞅,竟然发现了我隐藏的蛋,她兴奋地拿起蛋给她的母亲看。看着我的蛋被她拿走,我本能地冲出去想护住蛋,但在半途我又折回了,我不想吓到她。她的母亲看了一眼蛋,立刻让她扔掉,说那是蛇蛋。小女孩不情愿地、小心翼翼地将蛋放回原地,我心中舒了一口气。
不料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竟然和小女孩正面遇见了!这个小女孩去她外婆家的路上,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就是我!那晚我刚捉到一只老鼠,正急着往洞穴赶,我们蛇视力不好,我也没留神,就被这个小女孩一脚踩到了。小女孩吓得尖叫起来,我也吓得叫出了蛇声,随即本能地“呼”得一下,弓起身子逃窜到了草地里。那晚,我自责了很久,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出来吓人的。误解和恐惧横亘在我和人类之间,后来,我更加地小心谨慎。
那年夏天,一条经过这个村庄的铁路开通了,村民们敲锣打鼓地欢庆这一盛事,热闹了好一阵子。人们很快熟悉了铁路,把牛羊都牵往铁路的坡度上,并在坡度上见缝插针地种起了缸豆、黄瓜、西红柿。
我和村庄的其他动物一样,还不熟悉铁路。我看见火车开过时,捍卫着村庄的黄狗追着火车叫吠。火车开远了,它还追出去好远,它一定是觉得火车侵犯了这个村庄。
晚上火车开来时,车头的灯光划破黑暗,一些蛇被迷惑,误以为是月光的召唤,它们前赴后继,追随着灯光来到铁路上。火车开过的时候,却逃窜不及,被铁轮碾死。
我们蛇本是在黑暗中出来活动的生物,却偏偏要追寻光明。或许追随光明是所有生物的本性,哪怕粉身碎骨。
我在黑暗中看得胆战心惊,火车轰鸣,铁轮无情,在钢铁与血肉的碰撞中,生命如此脆弱,如此短暂。
秋风起,万物收藏。我变得更加健壮,为了冬日的长眠,我更加频繁地外出捕食。在落叶的掩护下,一只只偷食稻谷的老鼠成为了我的美餐。
一天晚上,我来到了一个独居老太太的家中。老太太的家堆满了垃圾,她除了干农活外,就在外面捡垃圾。家里脏乱不堪,乌漆嘛黑,成了老鼠的乐园,我想帮助老太太消灭老鼠。
有一次,我没有捉到老鼠,饥肠辘辘的我,对着老太太篮中的鸡蛋垂涎了好久,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那一晚,我好像理解了什么叫一条蛇的修炼。
我帮助老太太消灭了很多老鼠,她家的稻谷粮食不再被老鼠偷食。不久,我再次蜕去了旧皮,老太太好像知道我的存在,欣喜地将我的蜕皮展示给村里的孩子们看,那透明的、长长的蛇皮让孩子们惊奇不已。
我已习惯和老太太生活在一起,我们心照不宣相互陪伴。冬天来临,我在老太太家中再次沉睡。而村里的其他蛇,沉睡在洞穴深处,它们紧紧相依,等待着春风的呼唤,等待生命的轮回,直到冰雪消融,春雷再次唤醒我们。
不久,田野里农药越撒越多,老鼠越来越少,我们蛇也越来越少,蛇自己活成了杯弓蛇影,对人间充满恐惧。
再不久,村庄变成了工厂,在一片打桩声中,蛇、老鼠、蛙类和蟾蜍等四处逃窜,逃离了村庄,不知所踪。
或许,村庄的变化,和我的每一次蜕皮一样,都是对过去的告别,都是一次新生。
几年后,那个小女孩离开村庄去了城市。
又过了几年,我在老太太家中老死了,被风带走,被雨冲刷,融入了这片土地,悄无声息。
我的故事,这个小女孩会记得,这个村庄也会记得。
金凝
晚潮栏目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