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榭老家的十八年就是一个不断离开的过程,有的是生离,有的是死别。
先是堂伯父一家从老宅中搬出去,在南边新开河那里建了二层楼的房子,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万事万物都是会变化的。堂伯父一家欢天喜地,谁也没有留意到怅怅的我。好在他们搬得也不远,我还是可以经常去他们家找我的三个堂姐姐。
后来变化越来越大,我大伯父、叔叔家都陆续迁到县城,只留下我和弟弟还在老家。
那时候就特别希望放假,因为只有在假期里哥哥妹妹才会回来住一段时间。但是他们住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一开始住一整个假期,到后来住几天就走了。我生性内向,从没流露过他们回来时我的欢喜,他们离开时我的失落。
再后来,我和弟弟也陆续离开老家去县城上高中,于是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老家也就只剩下了寒暑。
1996年爷爷离世,那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近距离面对死亡。
2000年父亲过世,妈妈去和弟弟住在一起后,基本上就不回老家了。2011年奶奶离世,老家房子出租了,我也只有清明节回老家了。
从十八岁算起,离开叶榭老家三十多年了。那天因为父亲的忌日,终于重回一趟老家。
刚到家,就听见一阵格外警觉的犬吠,原来是房客养的母狗生了一群小狗,蜷缩在门口的豆荚垛里,用声音守卫着它的孩子。似乎所有的村庄都离不开黄狗的犬吠,那是在捍卫村庄不容侵犯,也衬托出村庄无比的寂静。
母亲用最传统的方式,烧了一桌祭菜,祭奠离开我们二十四年的父亲,我给父亲斟上一杯薄酒,磕几个头。母亲点燃了锡箔,烟雾缭绕中完成了简单的仪式。
往年仪式结束后,我就匆匆离开了。这次想到老街去走走。近乡情更怯,近二十年没有走进老街了吧。老街已非常没落,镇上的人都已搬到县城。
我小时候的老街是多么热闹啊,是整个叶榭的集镇中心。
曾经老街的热闹,是从每天清晨肉庄和饮食店门前的两支长长的队伍开始的。
天刚蒙蒙亮,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肉庄的门前,每个人都提着一个买菜篮,排着队等肉庄开门。人们裹着厚重的棉衣,呵着白气,在瑟瑟寒风中焦灼地等待。有趣的是有的人会放一只菜篮子甚至一块砖代表自己在排队。他们知道,只有早起,才能在肉庄开门的那一刻,抢到那为数不多的新鲜猪肉,给家里的老人小孩改善一下伙食。去晚了,只能望肉兴叹,空手而归。肉的香味,成为了那个时代最珍贵最美好的记忆。
在同一时刻,饮食店的炉火已经点燃,店里的师傅们也已经忙碌起来,炉火映红了他们的脸。叶榭软糕蒸笼里在冒着热气;油锅里的油条翻滚着,发出诱人的滋滋声;大饼在炉火中渐渐变得金黄酥脆;生煎馒头在锅里煎得底部金黄,散发出让人垂涎的香气。店外面,同样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交头接耳,焦急地等着店面开门。
从饮食店往里走是百货店,卖脸盆、热水瓶、毛线等东西。再过去是南货店,有冷饮、话梅、糖果、饼干,里面有4分钱一根的棒冰,8分钱一根的雪糕,5分钱一个三角包,包着话梅、桃半等。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眼馋的份,很少去买零食,偶尔会买3分钱一包的盐金枣。
老街黄昏时分的热闹是属于文具店的。放学了,孩子们三三两两走进文具店,在里面挑选铅笔、橡皮、连环画等。小小的文具店对我来说是个大宝藏,也是我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我每次隔着玻璃柜,贪婪地看着里面存放的连环画,什么《虎胆英雄》、《铁道游击队》等,想买又摸摸口袋里的钱不够,只能每天进去看一眼过过眼瘾。
文具店的对面是布店,母亲经常会来店里扯一块花布,给我做一身新衣服。布店旁边紧挨着邮局、照相馆、理发店,老街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从布店出来一直往南就是我的小学和初中了,遗憾的是现在已变成了武术学校。我在母校接受了最初的启蒙教育,也是从母校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我带着爱人徘徊在学校围墙外,回忆着曾经课堂里书声琅琅,一下课立马冲出教室,女生跳橡皮筋、跳绳,男生则扔着纸飞机嬉闹追逐,有时故意扔到女生身上,留下一阵哄笑和嗔骂。当时我们听的《童年》只有上半段,当一个比我们大几岁的男老师唱出“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嘴里的零食,手里的漫画,心里初恋的童年”,我还以为是老师自己编的。
如今一切物非人非,数载弦歌辍诵声,纷飞劳燕漫飘零,此情只待成追忆啊。
老街的尽头是大礼堂,全镇所有的大会在这里召开,还在这里放电影、做戏。我记得在大礼堂里看过县剧团来演的越剧《祥林嫂》,沪剧《阿必大》等。剧团都是开着船来的,停靠在叶榭塘边。
有戏演的日子是最开心最热闹的,大人小孩倾巢出动,每个人都欢天喜地。遇到熟人,还会驻足闲聊一番,“哦,这是你家孩子啊,这么大啦,真好看呢。”这是我经常听到他人对我妈说的话。我最喜欢看戏,哪怕看不懂,也不舍离去。有时母亲没有带我来看戏,我就站在大礼堂门口,时而张望一下里面,时而央求一下守门的人,放我进去。他们一般会在最后半小时放人进去,我无论如何都要等到那一刻。
四十年多年过去了,那个在大礼堂门口,因买不起戏票,而一直站在门口苦等的那一幕永远记在了心里。我不知道当初自己是固执还是傻,同行的小伙伴一直在劝说:“走吧?走吧。”我回答:“不走。”非常坚定。有时到最后十分钟工作人员才放我进去,虽然只看到了十分钟,但我还是很开心,觉得自己胜利了。那个年龄啊,没有钱,但有大把时间可以拿来等待啊。
八十年代初,在河西新街建了叶榭电影院,记得初三时学校组织我们在新电影院看了《白发魔女传》。大礼堂就废弃不用了,再后来就拆了。这差不多算一个时代结束了。
记得有一年,突然在叶榭塘里停靠了一艘从市区开来的小船,从小船里出来一对年轻夫妻和一老一少,另加还有一个女青年,据说老的是岳母,小女孩是孙女,女青年是那对夫妻的小姨子。他们几个在我们老街摆起了卖梅花糕的摊头,四溢的香气,姣好面容的两姐妹,一个做,一个收钱,站在那里,明显比我们小镇上的女孩时髦很多。这个摊头一下吸引住了镇上男女老幼,一个梅花糕两毛钱,我上学、放学路过时,都看到排着长长的队伍。
过了几天,看到做梅花糕的姐姐眼角淤青,小镇上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说是她老公睡了小姨子。呵呵,一家五口吃喝拉撒都在这么小一艘船上,想想都尴尬啊。
大概一个月之后,摊头前排队的人少了,大概又过了一个月,那艘小船走了。感觉每个叶榭人都吃过了他们家的梅花糕,每个叶榭人都听说过了他们家的八卦。
思绪拉回了眼前的老街,由于城市的虹吸,小镇已是人去镇空,许多店铺已经关门,许多房子空置着。老街没有了烟火气息,显得非常破败、萧瑟。
偶有几个老人晒着太阳,头发斑白,满脸皱纹,仿佛和老街一样的苍老。
我和我爱人一路慢慢走着,看到有只黄猫一直蹲守在地上,警惕地注视着我们,它是在想相见不相识,问我们何处来吧。猫啊猫,你有九条命,所以还是你比我先出生在这块土地上吧,你和那几个留守的老人,都成了老街孤独的守望者。
抬头发现两个老丝瓜挂在斑驳的墙上,显得格外萧瑟,它们也有过抽丝发芽的娇柔,也有过成熟的辉煌,但现在被主人遗弃了,在寒风中到了生命的终结,就像这正在消失的老街,依然固执而落寞地坚守在原地。
冷风细雨中,我重走了一遍静寂的老街,向爱人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老街的前世今生,诉说着我的童年往事少年情怀。回想着当年每天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帮妈妈拷一瓶酱油,再买一根四分钱的棒冰解谗。呼唤着伙伴们一起去上学,叽叽喳喳打打闹闹,如小鹿般明快的脚步,如银铃般无忧的笑声,留在了老街上,也永远留在了曾经那个小女孩的梦里。
金凝
晚潮栏目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