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宋韵

北固山上的米芾          

文|陈士彬

癸卯年八月，我遇上江苏镇江北固山。 北固山是一座孤山，临依长江岸边。这里曾有刘备的招亲，赔了夫人斩了兵的故事。对岸曾经《春江花月夜》里的那轮明月的清辉，一直让人向往。 而我在北固，眼前全是被一位书法大师米芾的笔法所吸引。如“蟹爪钩”及竖钩的陡起，“门”字右上角塌肩等技巧，都受到了颜真卿《争座位帖》的影响。‌          

 米芾，字元章，号襄阳漫士、海岳外史、鹿门居士。祖籍山西太原，后徙居襄阳，再后定居润州（江苏镇江）。米芾出生于1051年，卒于1108年。与黄庭坚、苏轼、蔡襄齐名的“宋四家”之一。  米芾终身为文职官员，可他却出身在武将世家。在和平年代，武官不受到重视，他的父亲米佐伊始亲儒嗜学。米芾是异族武官之后，又是皇帝乳娘的儿子。

熙宁四年（1071），米芾二十一岁未经科举考试就被“荫补”为官，是“荫”母恩，说俗一点，就是开后门得来的，古代皆有这种体制。   米芾二十一到三十五岁，在这年间，在外做官，风风雨雨，见识了苏东坡等名人。东坡游过北固山，写了《甘露寺》《润州甘露寺弹筝》《采桑子》《蝶恋花》等诗词。从苏东坡与米芾诗词中看到他们一起游北固山几率不大，但有一次东坡游北固山的西边小金山时，米芾正好足疮不能行走，只能写诗来逢迎，表达他对东坡先生的尊敬而歉意。

久阴障夺佳山川，长澜四溢鱼龙渊。

众看李郭渡浮玉，晴风扫出清明天。

颇闻妙力开大施，足病不列诸方仙。

想应苍壁有垂露，照水百怪愁寒烟。

可后人将他们画像在一起，挂在海岳庵里，有《王士祯海岳魔拜苏米二公像》为证：

前辈风流地，为庵易研山。

净名犹故迹，磨衲识清颜。

江月长如此，高人去不还。

惟应馀翰墨，终古照人间。

王士祯(1634—1711)，清初杰出诗人、学者、文学家，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博学好古，精金石篆刻，诗为一代宗匠，与朱彝尊并称。  元丰六年，据翁方钢《米海岳年谱》曰：“六年發亥，《萧闲堂记》载：‘仆元丰六年赴希道金陵从事之辟，会公谪，不赴，始识荆公于钟山。’”这里的“荆公”就是王安石。米芾在南京求官不成，后拜见王安石，不是用书画来赠送而是以诗文拜谒，谁知道王安石很悦好，就挑选米芾诗句写在扇面，还亲自作诗寄给米芾交流，成了好朋友。

于是，米芾到了杭州推官的任命，官位为通判之下，为州府属官，官不大。其实，从《米芾集》里的《跋元章所收荆公诗》一文看出，米芾未到南京之前，他就与王安石诗文来往。荆公得元章诗笔，爱之而未见其人。后从辟金陵幕下，既到，而所主者去，遂不复就职。荆公奇之，总不可留。后亲作行笔，寻近诗凡二十余篇寄之，字画与常所见不同，几与晋人不辨。须见此字，乃知荆公未当不学书者也。元章怀旧恋知，故过其境，为之形容，读其诗可见其意也（宋•李之仪《姑溪居士文集》卷三九）。              

  二 元丰八年（1085），是年米芾三十五岁，他的生母阎氏去世，根据祖制，必须从杭州回到润州（镇江）为母亲服丧守孝二十七个月，即“丁母忧”。这时候，米芾一时没有住处，就到北固山上的甘露寺暂住。寺庙里的长老仲宣法师借用蒋之奇的诗句，将米芾居住的僧舍命名为“净名斋”。根据米芾的《净名斋记》文章，蒋之奇的诗句：

京城汩没兴如何，归棹翩翩返薜萝。

尽室生涯寄京口，满床图籍锁岩阿。

六朝人物东流尽，千古江山北固多。

为借文殊方丈地，中间容取病维摩。

这里维摩是佛名，病维摩指米芾，故取净名，佛地清净而已。这是米芾亲自说的，“宜公以其末句命名余居，亦冀公之与余同此乐也”。

  米芾在1085～1087年，居住净名斋，是好心情的，上头朋友有苏东坡肯定他的书法同时当面指导他学晋人之书，还有王安石推荐他到杭州做官，肯定他的才华。在这三年里，他将宦游十几年所收藏的书法名迹进行整理记录，写了著名《宝章待访录》等。  

值得一讲的是，米芾写《净名斋记》时，他四十八岁了，即（元符纪元八月望日，公元1089）。过了十多年，他念念不忘北固山的情怀，写了一大堆赞美北固山的风光，但还是说“念老矣，无佳句压其胜”。  

北固山，地理位置优越，北临长江，对岸是扬州，西接南京，东连杭州。它处在平原地带，西靠近金山，东接焦山，只有北固最强大而威武霸气的在长江边，在平地巍巍而立，是历代帝王将相、文客墨士、布衣市民向往地方。有谢灵运的《从游京口北固应诏》中“终以返林巢”诗句，为谢公自已将来隐居伏好笔。这里“应诏”是，谢灵运随从宋武帝刘裕皇帝游览，皇帝叫谢公写的文章。还有萧衍、萧纲、宋之问、孟浩然、李白、杜牧、沈括等诗文留存。  

《净名斋记》刻在石头上，是米芾所愿，他很喜欢将他的文字、墨迹传世百芳，崇拜石头，称号为“米颠”。他把北固山的周围美景写得如此绝伦：地灵极倪，而云霞出没；星辰挂腹，而天光不夜……千林霜落，万岭雪饶，春聚于西郛，而秋留于南岩者，惟吾净名。

从这里看出，美景比不上净名斋。文章最后写道：后之登吾斋、览吾胜者，得不为吾赋乎？可以看见，当年的米芾风华正茂，热情于自然和他的收藏、书画及诗文。如同吕思勉《中国通史》所写：至于宋朝，则古文大盛。如欧阳修、王安石、三苏父子、曾巩等，都为极有名的作家。唐人善写景，宋人则善言情。虽然吕先生美言了苏王等人，但完全印证了米芾的文学底蕴非凡之辈。加上苏轼对米芾的作品大力赞美、宣传，米芾的诗文、书画也因此在名流人士中声名鹊起。

  米芾“丁忧”服满，去京城谋职。以苏轼为首的“蜀党”正处于鼎盛时期。米芾这次来京，如鱼得水，经常与苏轼、苏辙、黄庭坚、李之仪等来往，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游山玩水。

这时候，米芾心旷神怡，行为恣意张扬，时常穿唐服，戴高帽招摇过市，从而“颠”名远扬。一路狂颠到他家的对岸扬州，后到湖州游玩，都有朋友陪伴。元祐四年（1089），米芾任润州学教授。此时，正是“新党”失势，米芾组织文友，吟诗唱和，鉴赏书画，考辨碑贴。写下著名的《望海楼》（全名《和孙少述润州望海楼》）： 

 云间铁瓮近青天，缥缈飞楼百尺连。  

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山影落樽前。  

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洲起白烟。  

空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

这里“铁瓮”指，古指北固山上的铁城。“画角”指，古管乐器，发声哀嚎高吭，军中多用以警报昏晓。“沧洲”指，滨水的地方，古称隐者所居之处。从这首诗可以看出米芾有隐居的打算，不过没有谢灵运那样坚定。

因为，米芾是左右逢源的人，有苏东坡、王安石的坚持，但求一点小官比较容易的，但做大官很难。原来米芾的入仕是承蒙父亲的功劳，但实际上，米芾的仕途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母亲而获得恩荫的。在宋代，武职、异族、恩荫的等得到官职，是被士大夫所鄙视的。再说，米芾不是中原楚国后裔，而是他的先祖源于奚族，奚和契丹都出自于鲜卑的一支，最关键的是因“母荫”入仕，一生遭人嘲笑。还有，他爱好收古懂墨迹等，还养妻育儿，开支费用大，只好求官，做隐士心有余而力不足。             

三  

米芾在润州任州学教授两年，有些积蓄，先后建造了三处宅居，有一处在北固山，即海岳庵，这是米芾用一块李煜的砚山换来的宅基地，二处是山林堂，位于黄鹤山，同时，他将父母的棺木也葬于此地，专门会诗书画友，嬉戏休息，三处是西山书院。这三处住所，占尽了镇江的山清水秀，怪不得苏东坡艳羡地戏称此为“狡兔三窟”。特别是海岳庵名气大，后人为其敬仰而留佳作甚多。比如《题米元章海岳庵图》(元代顾瑛《草堂雅集》卷一)：

我弃朝归海岳庵，千岩万壑绕江南。

先生预拟归来计，不待临风雪满簪。

柯九思，元书画家、鉴藏家。久怀王继位称帝，是为文宗，柯九思被授予正七品典瑞院都事，翌年，迁升为正五品奎章阁鉴书博士，专门负责宫廷所藏的金石书画的鉴定。柯九思学业、官职与米芾有点相似。  

 在教授任职的两年多的时间里，生活很充实，写下许多诗歌，其中《望海楼》中，“忽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这句说明了他的心情哀愁、无奈。

元祐六年（1091），米芾正好四十一岁，刚出头年。他一路打拚，虽然说得到苏东坡、王安石等赞赏、鼓励，但官运不那么享通，官爵位置都处在下层。他决定原来为米黻改为米芾，为了翻身与掩盖自已的少数民族出身。从他的题字上看到他的名字写作“羋芾”，以显示出把自己的出身与楚国是姻缘关系，据他自己的说法：芈、芾名连姓合之，楚姓米，芈是古字，屈下笔乃芾字。翁方纲《米海岳年谱》中已经证实这种说法理由不充分。 

 这时期，朝庭里“新党”和“旧党”处在暗斗，虽然是“新党”占上风，但“旧党”蓄积力量，等待时机反扑。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是暗流涌动。双方做事、说话都处于谨慎。这给米芾求职带来极大困难，他二次进京也未得到好消息，可以说他仕途坎坷，对官场的人情而产生心灰意冷。为了生存，只好低声下气求人。例如，他去拜访了当时的宰相吕大防，呈上了一首诗《某顿首今日去国之官谨成拙诗上献相公汲公鈞席下执某顿首上》，诗中歌颂吕大防，想到得好感跟上次写诗给王安石一样有效果，可受到冷眼。  

 这三年里，改了名，无翻身，反而生活更清苦，没做新衣服，心情复杂。他在《跋苏东坡木石图》中无庸讳言地表示：四十谁云是，三年不制衣。贫知世路险，老觉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欣逢风雅：伴岁晏未言归。 他住在甘露寺的净名斋里，据《净名五首》其中一首也反应了他艰辛而心想美好，正如卢肇写北固山的诗：

海日生残夜，江春发旧年。

为此山悲壮之力作。

山晚烟栖树，渔收露宿沙。

曲生新月魄，远淡满川霞。

依净家如寺，游频寺是家。

何须传大士，芰制作袈裟。

这里“大士”指高僧，“芰”指菱叶。从这首诗明白了他心往儒释家，出现月亮、水、袈裟等，胡适先生说，水是最柔弱的，最不抵抗的，这就是儒的本身。还有一首为：

纵目天容旷，披襟海共开。

山形当槛走，云影度江来。

世界惭双足，生涯付一杯。

横风多景梦，壶领酌泉回。

抒发了作者心胸开阔，可生活依旧艰辛，打一点泉水当酒酌。他还写了一篇长诗名叫《萧闲堂诗》，有句“苟养走四方，公卿更绝迹”，虽然表面上迎合权贵，可还是坚持自己的尊严人格。

四  

米芾一生多处于求官弃权的过程，不是受人举报就是期限到，只算是维持生活。到了元符二年（1099）六月，米芾涟水军史任期结束，回到润州。他过了一阵休闲的日子，可是在元符三年（1100）北固山遭受一场大火灾，甘露寺、多景楼等烧毁，并在寺中收藏的晋唐名迹也烧光，只剩下李德裕所建的铁塔和米芾的海岳庵没有受到损伤。  

 米芾认为这是天意，高兴地在墙壁上题字：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可是别人不是这样看啊，引来笑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文人必经是文人，生活经验和社会风俗，还是配不上当时人们的理念、思想和习惯等。有刁难的人在“塔”上加了个“爷”字，在“庵”上加了个“娘”字，变成为：神护卫公爷塔，天留米老娘庵。这句话体现出部分同乡人对米芾看不上去，嘲笑他的出身、疯狂等，可对刘德裕有一份尊敬之心，正如我们有句俗话：远处菩萨近处灵，近处菩萨敬别人 。

李德裕（公元787～849），字文饶，赵州赞皇（今河北赞皇县）人。唐宰相李吉甫之子。李德裕曾于穆宗长庆二年（822）、文宗大和九年（835）、开成元年（836），三度任润州刺史，前后共十来年，向“以政绩闻”。他造了“铁瓮城”，写了《北固怀古》五律诗，有“丞相量纳川，平阳气冲斗”句，诠释了他的雄心壮志。 

 而后，又有人在“塔”字下加了“飒”字，“庵”字下加了“糟”字，成了“神护卫公爷塔飒，天留米老娘庵糟”。从某种程度上分析，人有眼红的，也有风头霉头两隔壁的，意思在说得失轮回转换,急得米芾咬咬牙，大骂一顿。  

为了纪念甘露寺遭殃而心疼，米芾当然写下《甘露寺悼古》：   甘露寺壁有张僧繇“四菩萨”、吴道子“行脚僧”。元符末，一旦为火所焚，六朝遗物扫地。李卫公祠手植桧亦焚荡。寺故重重金碧参差，多景楼面山背江，为天下甲观，五城十二楼也不过也。今所存唯卫公铁塔、米老庵三间。作诗悼之云。色改重重构，春归户户岚。槎浮龙委骨，画失兽遗耽。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柏梁终厌胜，会副越人谈。

五

 后来，米芾看中蔡京这个朋友肯帮助人,而且蔡京对自己相当好，故一直向蔡京靠拢，与之交流艺术。崇宁二年（1103）三月，米芾被提拔为太常博士。太常博士掌管祭祀之事的官员，正八品。可工作比较枯燥，是个“闲差”史,在职期间，帮助喜爱艺术的宋徽宗昭告天下，去征集书画名迹。收集东西很多，有黄庭小楷的《千字文》，有他自己平时收藏的墨宝、画卷等奉献皇帝，当然，宋徽宗很满意，给米芾丰厚的赏金。

同时，为今后米芾晋升打下了基础。  仅在皇帝身边两三个月，不知是米芾受人嫉妒还是其行荒诞等，米芾无缘无故被解职，历史上称“白简逐出”。只能回家赋闲，在北固山上写了很多诗，作了许多画，寄情于山水，学着禅生活。

不久，宰相蔡京在皇帝身边的劝好言，徽宗重用米芾，用于内务府书画的著录与鉴定，全部由米芾主管。崇宁五年，米芾已经五十六岁，到了暮年，被为书画学博士，开始走向仕途的高峰。  米芾57岁时，到淮阴做官，不到几个月，生病来势汹汹。他觉得不对，便上书给朝廷请求辞职，但并未到批准，就病逝了。可惜，他没有死在北固山，很遗憾。米芾号称“米颠”，一生举止非凡，异于常人，连他的死，都充满传奇色彩。陆游《家世记闻》曰：米元章晚年学禅有得，知淮阳军，未卒先一月，作亲朋别书，焚其所好书画、奇物，造楠香木棺，饮食、坐卧、书判其中。前七日不如荤，更衣沐浴，焚香清坐而已，及期，便请群僚，举拂示众曰：“众香国中来，众香国中去。”掷拂合掌而逝。 米芾的下辈根据米芾临终时的遗愿，在第二年，将米芾送回润州，葬于丹徒西南的长山下，而不是北固山。

这个原因可能有多个，一是若葬在北固山，也许如上次北固山火劫似的再被人嘲讽；二是北固山气场大，文化底蕴深厚，米芾认为人死后归向禅意应该有朴简而居，不占有北固山的自然风光；三是或许长山下有风水宝地选择等。到了明朝有人，在镇江南郊黄鹤山鹤林寺前为米芾修个衣冠冢来纪念，因为他父母也葬在黄鹤山的。 

 纵观米芾一生，仕途坎坷无常，两个儿子相继去世，女儿也失走，但他的文学及艺术创作成果丰厚，正如吕思勉《中国通史》说，宋朝是一个有创辟的时代。其学术思想和文艺，都有和前人不同之处。

参考文献：

1•《米芾集》（北宋）米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北固山诗词选》（南京大学出版社）

3•《北固山游记选》（江苏大学出版社）

4•《北固山碑文选》（江苏大学出版社）

5•《翁方纲米海岳年谱》（米芾集）

6•民国《润州府志》，电子版

7•《苏东坡传》（林语堂著）

8•《中国通史》(吕思勉著)

陈士彬，教师。浙江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故乡的谎言》《三十五记》等。获第九届全国海洋文学优秀奖、2021年“温州记忆、百年献礼”全国征文优秀奖、2022年以“温州元素的文学书写”为主题的评论的全国征文优秀奖（单设优秀奖）、2023、2024年浙江省教师征文大赛优秀、三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