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之四:“九里达”与“老虎蜂”

2024-11-19 08:26 浙江金华

老家有两种野生的蜂,我们这帮皮孩子是很少敢去招惹的。一种是黄色,细腰的,叫“长脚蜂”,我们习惯称为“九里达”,报复心理极强,就算你跑出去九里地,它还是会找到你,用屁股上的长针叮你。另外一种是黑色的,肥,腰身带黄色环纹,你不小心招惹到了,它不仅用长针扎你,还会用大颚撕咬,比“九里达”还凶悍,称为“老虎蜂”也不过分。

   两种蜂歹毒,但在“狗崽公”的眼里却是“宝贝”。他有独门绝技,也不知用了啥魔法,这些“盛气凌人”的家伙,到了他手里就怂了——大的拿来泡酒,蛹炸了后,配酒不错!蜂巢都可以拿去卖钱!

    小时,我嘴巴很甜,所以“狗崽公”家的油炸蜂蛹没少吃!酒就咪过一口,说我年纪小,不能喝!只是一小口,却辣得喉咙冒烟,所以趁机又多吃了几只蛹!(其实老是空口吃,不好意思。)

只要发现蜂窝,我也总是第一时间告诉“狗崽公”。阿公总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就搞定了一切。就算我们缠着,他也不告诉我们方法。如今阿公去世多年,想想确为憾事!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马蜂窝代表财运,它们到谁家筑窝,就代表这家是风水宝地。当然,这可能是托词罢了!除了“狗崽公”,谁敢招惹他们呢?马蜂们的野性是出了名的,连村里的几条孬狗都不敢招惹它们。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

     爷爷的后院虽小,除去堆放杂物,很少人去,里边的花木从不修剪,快长疯了;枝叶纠缠,阴影深浓,却是鸟儿、蝶儿、虫儿们生存和嬉戏的一片乐土,也是我儿时的乐园。

    我喜欢从那爬满青苔的湿漉漉的大树干上,取下又轻又薄的蝉衣,从土里挖出筷子粗肥大的蚯蚓,把团团飞舞的小蜢虫赶到蜘蛛网上去。那沉甸甸压弯枝条的小青桃,个个都比游埠买来的大。

     这里,最壮观的要属爷爷窗檐下的马蜂窝了,好像倒垂的一只大莲蓬,无数金黄色的马蜂爬进爬出,飞来飞去,不知忙些什么,大概总有百十只之多,以致爷爷不敢开窗子,怕它们中间哪个冒失鬼一头闯进屋来。

     “真该死,屋子连透透气儿也不能,哪天请人来把这马蜂窝捅下来!”奶奶总为这个马蜂窝生气。其实,那段时间奶奶跟“狗崽婆”在池塘洗衣服的时候,吵了一架。说“狗崽婆”家的狗,叼走了一只鸡。两人差点拿洗衣服的“棒槌”打起来了!我要不是蹲在那拉屎,早过去劝了。等我从草丛里钻出来,她们的“战斗”已结束。

   “不行,要蜇死人的!”爷爷连连摇手。爷爷从来都是胆小怕事。

     “怎么不行?头上蒙块布,拿竹竿一捅就下来。”奶奶反驳道。其实奶奶也不敢,就嘴巴说说的!今年93岁了,也还是这样!说不喝酒了,一斤高度白酒,最多两天,点滴不剩!每次回家,只要我给她买了酒,就一个劲地夸我!

    “捅不得,捅不得。”爷爷还是摆手!

     “爷爷,我去找狗崽公来吧?”我自告奋勇!吃了阿公那么多的炸蜂蛹,总要报答一下。

   “不能去!你是不是讨打?”奶奶呵斥。她还没从上次跟“狗崽婆”的冲突中出来!说话都带刺!

     哎!何必呢?我心里嘀咕着!既然这样,只能作罢!

     我不敢再多嘴了,要不然,爷爷奶奶无论谁心情不好,我午饭都不用吃了!

     被鬼迷了一样!我心里却涌出一种捅马蜂窝的强烈欲望。那多有趣!

     当我给这个淘气的欲望鼓动得难以抑制时,就找来妹妹,趁着爷爷午睡的当儿,悄悄溜到从走廊通往后院的小门口。我脱下褂子蒙住头顶,用扣上衣扣儿的前襟遮盖下半张脸,只露一双眼。又把两根竹竿接绑起来,作为捣毁马蜂窝的武器。我和妹妹约定好,她躲在门里,把住关口,待我捅下马蜂窝,赶紧开门放我进来,然后把门关住。

     妹妹躲在门缝后边,眼瞅着我这非凡而冒险的行动。我开始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好奇战胜了胆怯。

     当我的竿头触到蜂窝的一刹那,好像听到爷爷在屋内呼叫,但我已经顾不得别的,一些受惊的马蜂“轰”地飞起来,我赶紧用竿头顶住蜂窝使劲摇撼两下,只听“嗵”,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掉下来,跟着一团黄色的飞虫腾空而起,我扔掉竿子往小门那边跑,谁料到妹妹害怕,把门在里边插上,她跑了,将我关在门外。

    我一回头,只见一只马蜂径直而凶猛地朝我扑来,好像一架燃料耗尽、决心相撞的战斗机。这复仇者不顾一切而拼死的气势使我惊呆了。我抬手想挡住脸,只觉眉心像被针扎似的剧烈地一疼,挨蜇了!我捂着脸大叫。不知道谁开门把我拖进屋。

     当夜,我发了高烧。眉心处肿起一个枣大的疙瘩,自己都能用眼瞧见。家里人轮番用了醋、酒、黄酱、万金油和凉手巾把儿,也没能使我那肿包迅速消下去。

     “狗崽公”听到消息也来了,带来了他的药。不知道是这蜂太毒,还是我被蜇的时间、位置不对,没效果!阿公自责不已,说我应该告诉他的。我小,口无遮拦,将那天我拉屎时听到、看到的,都说了!

    不知自己已闯下了祸,听说那晚“狗崽公”跟“狗崽婆”干了一仗!阵势还不小,炸蜂蛹的那口锅,都被干细碎!

    转天请来医生,打了“地塞米松”吃了“扑息热”,七八天后才渐渐复愈。这一下好不轻呢!我生病也没有过这么长时间,以致消肿后的几天里不敢到那通向后院的小走廊上去,生怕那些马蜂还守在小门口等着我。

     过了些日子,惊恐稍定,我去爷爷的屋子,他不在,隔窗看见他站在当院里,摆手召唤我去。我大着胆子去了,爷爷手指窗根处叫我看,原来是我捅掉的那个蜂窝,却一只马蜂也不见了,好像一只丢弃的干枯的大莲蓬头。爷爷又指了指我的脚下,一只马蜂!我惊吓得差点叫起来,慌忙跳开。

  “怕什么,它早死了!”爷爷说。

     仔细瞧,噢,原来是死的。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几只黑蚂蚁在它身上爬来爬去。爷爷说:“这就是蜇你的那只马蜂。马蜂就是这样,你不惹它,它不蜇你。它要是蜇了你,自己也就死了。”

   “那它干嘛还要蜇我呢,它不就完了吗?”

     “你毁了它的家,它当然不肯饶你。它要拼命的!”爷爷说。

     我听了心里暗暗吃惊。一只小虫竟有这样的激情和勇气。低头再瞧瞧这只马蜂,微风吹着它,轻轻颤动,好似活了一般。我不禁想起那天它朝我猛扑过来时那副视死如归的架式;与毁坏它们生活的人拼出一死,真像一个英雄……我面对这壮烈牺牲的小飞虫的尸体,似乎有种罪孽感沉重地压在我心上。

      那一窝马蜂呢,无家可归的一群呢,它们还会不会回来重建家园?我甚至想用面糊把这只空空的蜂窝粘上去。

     这一年,我经常站在爷爷的后院里,始终没有等来一只马蜂。

    转年开春,有两只马蜂飞到爷爷的窗檐下,落到被晒暖了的木窗框上,然后还在去年的旧窝的残迹上爬了一阵子,跟着飞去而不再来。空空又是一年。

    第三年,风和日丽之时,爷爷忽叫我抬头看,隔着窗玻璃看见窗檐下几只赤黄色的马蜂忙来忙去。在这中间,我忽然看到,一个小巧的、银灰色的、第一间蜂窝已经筑成了。

于是,我和爷爷面对面开颜而笑,笑得十分舒心。我不由得暗暗告诉自己:再不做一件伤害旁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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