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锡根
郑学溥先生(1919-2009),原宁波师院中文系副教授,书法家,诗人。
天不变,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道不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菊黄桂香,祭祖尊老之日,能参加郑老师百零五诞辰纪念会,我是幸福又伤悲。感恩师尊,感恩主办人。
今日既是纪念会,又是读书会,我惶惶恐恐,自知之明,我不是郑老师的好学生。
我非谦谦君子,但在四种人面前还算老实:诗人,书人,会喝酒的,会唱戏的,尤其在武艺样样精通的老人面前,我绝对是矮子,简直无地自容。
人对失去的敏感要超过得到,在座的张忠良陈春玲等同学才是郑师的好门生,会写字作诗,心安理得。我对诗词已失去阅读能力,今天捧到老师的新编诗联,不得要领,特别是老师这种贵重美丽的格律诗,更是木知木觉,以我功能性之文盲,实在摸不着诗书的渊深之道,只能倚靠在门外说几件小故事。
有一次,我去金峨寺,山峰昂然,古木参天,大殿庄重,菩萨慈悲。上有一对高大的楹联:
万壑朝宗,千峰列笏,山水有深情,天赐金峨圣地;
三生彻悟,一念回光,丛林尊戒律,群推百丈新规。
意思清爽,上联是写景,意象丰富,禅意照应,下联表意,又佛理澄明,典故契合。二句妙联,即是古寺的时空观照,好的楹联,让人产生恭敬心,欢喜心,书者的功德就在这里。仔细一看,字体醇正遒劲,那么的熟悉,亲切,果然是玉浦老人的作品,于是自豪地向旁人炫耀,这联是我的郑老师,嫡嫡亲的郑老师。刚好,那天有洞桥天王寺的居士来金峨寺拜访当家法师,她们也向法师求一幅寺院用的对联,法师随即转手,说:这位陆先生,甬上文化大师郑老师的弟子,名师出高徒,就请他写个对子吧。殊不知,我并不是郑老师得法弟子,向来不会对句写联,但自己套上了圈圈光环,况且念佛婆婆的眼神又是那么真诚,真不好回绝。下山后,只得折腾好几天,什么天门地理,平水节奏,不管三七四六,煞非苦心,死劲硬套凑了二句,我又不会写字,再请忠良兄书写后交差了事。后来,我特意去了天王寺,好像人家没有上堂挂上,说不定扫进了垃圾堆,白白浪费了忠良兄的墨宝。作为郑老师的学生,连对课也不会,脸面扫地,从此以后,我在人家面前,再也不提自己是郑老师的学生了,大人名气太大,孩子有负担,我有逃离文化家园的企图。
再有一次,老师给我写了一幅字,大概是实在看不得我的字,鞭策我也学点书法,因为老师是学院书法协会的拟定会长,我留校工作后,曾是协会筹备组的官方代表,但我实是外行,老师慈悲,有意点拨,让我慢慢练字,并写了幅字鼓励,字是先贤姜宸英的一首诗:
双钩悬腕指尖齐,
锥画沙中印印泥。
书到通神无法说,
个中须是问家鸡。
我认为诗的前二句话就是写字的机要巧诀,于是买来毛笔和宣纸,依样画葫芦。悬腕二字明白,指尖齐,应是三指握笔,那双钩总是把握不住,僵硬。扶不起阿斗,终于作罢,四十年了,买来的那梱生宣已经变成了熟宣,仍是烂傻白一堆。这幅字挂在家里过廊上,我慢慢地看出了后二句的诗意:书到通神无法说,个中须是问家鸡。典故里的苏东坡也好,姜宸英也好,写字,作诗乃至修身做人,这些大师都认准了宗室渊源与法脉传承。我窥测这也是郑老师修为之道,诗歌之源。泛观郑师诗书学问,浸润了浙东学派心灵的丰泽养分。地方文史,乡学情谊充沛。经史道统加经世致用,是老师自己的本体,也以此对学生进行传道开示。
初次见识郑师,是中文系迎新晚会,郑老师操琴自拉自唱,联想起来,郑师作诗如唱曲,既板眼规正,又从容圆通(这位票友没有唱过嗄调,无论什么环境下),佳兴自得,神采逸韵,风度翩翩,信手拈来,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有因有果,为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自然而然,老师的风格出来了。记得书法协会成立后,市诗社也成,老师作为元老泰斗,随之赋诗一首:
史学彪炳树浙东,
深知务实亦诗风。
素心脱俗言斯雅,
苦志穷经句自工。
神韵空虚何足取,
性灵浮滑总难同。
诸翁歌咏中兴日,
笑看江山映晚红。
我认为这是老师秉持的诗风,也是学诗的葵花宝典,老师的诗风就镶嵌在这首诗的实,素,工,韵四个字眼中,用词直白,意象平贴,然情志馥郁,诗气盎然。
又有一次,老师在学校宿舍请客小酌,来客都是杨霁雨太师爷下的同门好友,有上海来的卢石臣等,老师叫我上桌作陪。那晚长老们兴致颇高,老师说,我是宁波老酒协会会长,这个协会是备过案的,入会条件简单,就是一个人一次性喝完一斤老酒,并能一直坐到酒席结束而不倒(后来行情开涨,标准提高到三斤)。话后慈详地看着我,以为我这个粗人,诗书不行,酒总可以,而我又一次让老师失望了。但老师诲人不倦,仍想培养,过了几天带我到他咸河头家里,亲自做菜,亲自泻酒,一对一喝将起来。还没半杯下肚,我稀里糊涂睡着了,并从台面上失落,师生酒谊就此报废。
但老师一直是诗酒人生,《八十述怀》可视作人生写照:
童年负笈侍名师,
一卷经书念在兹。
孝悌持家务根本,
劳谦处世守常规。
刀兵水火身经劫,
诗画琴棋志不移。
功业未成心坦荡,
墨池云雨伴清卮。
这首诗实在是处世做人之经典。我曾有一个疑问,诗者都是孤独的,为什么老师这么热爱生活,又在风云变幻的时代和社会里笑对人生,与人宽和博爱润泽,他是春风明月,是人见人爱的“大老头”,可以称为宁波完人。这首诗就说明了做人做诗合二为一的道理。前四句分别是尊师,重道,孝悌,守常。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人格熔化在诗格里,才是诗的高品。
后四句,刀兵水火劫,诗画琴棋墨,最后还是一杯清卮打底。酒中生妙趣,酒中有乾坤,酒中游诗心,不会喝酒的人,永远体会不到酒中之兴至性,酒中之情止境,乃至诗酒的气沫精微,气息神魂。玉壶清卮存冰心,老师的诗品,行云流水,高山仰止。
我们是幸运的一代,我们师生结缘在八十年代头一年。如果当初可以双向选择的话,老师不一定收下如我这样残次品,也谈不上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然我总以老师为父尊,当然老师雍容华贵,我父属于砍砍伐檀兮的杭育派,但心理图像已无二无别。讲课的郑学溥老师,白砥民老师,徐季子老师,胡绳系老师,吴全韬老师,庄严老师,贺圣谟老师等,是我们有幸见到的古国种智,而我们只感父之亲,不识师稀罕,形像挂起,道义失落,这一组群像,是最后的精神贵族,其人性余辉,难以忘怀,不胜唏嘘。
我们是不幸的一代,且不说形而上,不谈灵魂,从器上说,老师诗书琴酒的四大爱好,吾辈怎么有之如此二极分化,风流儒雅亦吾师,但我为什么望尘莫及。这一种可怕的新生的贫富差距,是美的差距,智的差距,品的差距。这种反向的遥遥领先,我辈不仅在失落,更是失去,甚至沉沦。仅仅半个世纪,我们成了转基因产品,所谓的文化已撕扯得面目全非。我们是败家之徒,虚度时代,人生迷茫,失精落采,有负师恩,枉为学子,是有愧的,有罪的,是该好好忏拜的。
(写于甲辰年重阳)
静心斋
晚潮栏目作者、宁波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