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迷信”
记忆中,在我读初中以前,母亲是不拜佛的。她和中专毕业的父亲一样,拥有那个年代少有的高学历,当过乡村教师且有高中文化的她是信奉唯物主义的。
弟弟的一次意外改变了她。
有一回,我和弟弟玩到天黑才回家,过马路的时候,他因为胆小犹犹豫豫地,结果被一辆飞奔而来的二八式自行车撞翻了,所幸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当时医疗水平有限,因为没有受特别严重的伤,镇卫生院的医生也只是开了一点药,我们就扶着他回家了。没想到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开始说起胡话,手还扬起来指指点点的,后半夜甚至无缘无故发起了高烧,吃了药也不见好转。
当年母亲东躲西藏生了弟弟,甚至丢掉了教师转正的机会。弟弟从小到大都是被呵护备至长大的。母亲那时急切的心可想而知了。
病急总会乱投医。农村的三舅妈领了一位神婆,据说是世外“高人”,专门从几十公里外的庙里赶到家里来给弟弟“收吓”。按神婆的说法是弟弟的魂掉在被撞的那条马路上了,所幸家里有过世的祖人护佑牵他回来,但是还有一魄在留在事发地。要去烧点纸钱,念几句咒语之类的,请祖人帮忙领回。母亲谨慎地一一照办后,弟弟“奇迹”般退烧,人精神了回来。
至此,母亲开始跑庙拜佛,经常对我们说头顶三尺有神明,还是得信。
我对好歹受过高中教育的母亲此次转变之快嗤之以鼻,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当时正读初三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我,一直觉得那次的事件纯属于巧合。
随着年龄渐涨,母亲的迷信程度日益加深,其程度远超过了农村的三舅妈。家里搬进城里新房子,母亲把甚至阳台改造成了一个小佛堂,用来供奉菩萨,每日早晚就在那里上香,初一十五甚至吃斋、沐浴礼佛,十年如一日。
拜神也令母亲变得繁忙顾不上家务,我因此很讨厌这样迷信的行为,并且,母亲隔三岔五就会因为迷信之事花些钱,这些都是我们工作后孝敬她的“零花钱”,她平时勤俭持家节俭都舍不得花。她每年拿着我们的贴身衣服,包着大米和我们的生辰八字,去庙里给我们“拜忏”,说是帮我们清除孽障。那时候家里人但凡遇到搬迁婚嫁考试等人生大事,母亲都会去求神拜佛,外加送点钱给寺庙。母亲始终坚信,捐钱给寺庙就是在“积功”,一个人功德越高,被神明眷顾的可能性就越大,把钱送到寺庙去添香火,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很长一段时间,我鄙视母亲的迷信行为。毕竟这么不科学的事,除了让母亲变得忙碌之外,还白白花了钱,没有一点好处,偏偏母亲对此深信不疑,执迷不悟。我不只一次当面抱怨过母亲,拜佛的行为太愚昧、太迷信了,母亲用严厉的眼神堵住我那不敬神明的嘴,让我无言以对。
工作后的第八年,原本在乡下教书的我得到了一次参加进城考的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很多老师很多年都未必能等到的,考过了进到城里去自己心仪的小学教书,几乎等于人生的第二次再就业。我对这次考试的重视程度不亚于高考,没日没夜的看书刷题,也变得异常焦虑。
熬不住的时候,我跟母亲打电话倾诉。她先在家里的佛堂“问告”了一下,然后打电话嘱咐让我每天早晨起床洗刷完毕后,朝东南方默念三遍:观音菩萨保佑!
虽然焦虑,但是我很不屑母亲的说词,拜佛是一件不科学的事情,一个人把期望寄托在对神明的虔诚上,也太不靠谱了。暂且不说神明存不存在的问题,成就一件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单靠求神拜佛就能得到的呀!
考试那天一大早,母亲发来短信,她信誓旦旦地说,问过菩萨了,我必中。我看后莞尔一笑,心里想好歹我获得过两回县初中英语教师基本功比赛一等奖,这点考试还不是小菜一碟,我关掉手机自信满满地走进考场。没想到打开试卷,吓到我打冷颤。这些题目不但比平时练习的难多了,有些理论的部分我根本就没有背到过。我异常紧张,手心冒汗,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臆想:如果过不了我得回到原学校而且三五年内不能再参加此类考试,如果回不了原学校也许还会被“调剂”到偏远地方任教...想到这些脑袋一片空白。时间滴答面无表情地匆匆而过,我只好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竟不自觉地默念母亲嘱托的那些念词,想着短信里母亲信誓旦旦的结论,像拖拉机发动般突突突的心居然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迷信”在那个关键时刻宽慰了我紧张的心情。
等成绩的那一周比考试时还要难熬。我算来算去总觉得达不到录取的分数,因而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我居然也开始盼望能得到佛祖的保佑,神明的眷顾。
当知道自己成绩的那一刻,提着的心才真正安定下来。也正在那一刻,我似乎有点理解了,人为什么有时候需要神明,需要老天爷,需要佛祖这样虚无的、迷信的角色。
十年前,父亲生癌症去世,给母亲沉重一击,本身照顾生前的父亲,她瘦得脱了相,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祸不单行,安葬好父亲后,妹妹原本就心情极度低落,又因为工作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钻牛角尖,雪上加霜,她突然间抑郁了,协和医院专家医生看后说达到了中度,开了一堆药。我和弟弟在遥远的外地工作鞭长莫及。只有母亲一个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生病的妹妹。
对于生病治疗,我坚决相信科学,每天电话里督促她给妹妹吃药,到时间就去复查,告诉她不要依赖迷信,不能拿命开玩笑。每天母亲在电话里跟我汇报情况,有一次几乎是带着哭腔着说,药的副作用太大了,你妹妹每天昏睡,精神很差,都出现了幻想。我听后揪心不已,但是又无可奈何。
后来听家住楼下的堂姐说起,那些日子母亲连饭都没时间做,每天趁妹妹精神好点的时候带她出去散步或是去附近亲戚家里走动玩耍散心之外,几乎整晚不睡跪在家里的佛堂拜佛念经,虔诚地祷告。她请高僧到家里做法事驱魔,听取她的一些佛友的“秘方”,把家里妹妹床铺移动改变了朝向,在墙角撒上大米,每天用垂柳的枝条蘸水洒除尘,趁妹妹因药物作用快睡着时不停唤她的小名讲些开心往事,甚至张罗着给单身的妹妹介绍八字相合的对象,让她的精神意念从工作焦虑中拔出来等等,凡是有一点希望,有一丝作用的事情,她都去尝试,不怕繁琐。
也许是药物渐渐起了作用,也许是她的虔诚感动了上天,也许正如她所说的平时“积功”足够,因抑郁甚至有厌世倾向的妹妹,在母亲衣不解带的照顾,日以继夜的诵经祈愿中居然慢慢恢复了正常。
今年市作协的叶老师推荐我看了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这篇文章,这篇写母亲的文章深深打动了我。于是我开始找他的书看,也喜欢上了史铁生写的文字,在他的文字里我或许找到了对迷信更准确的解释。
他写道:“多年以后才听一位无名的哲人说过: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如今想来,有神无神并不值得争论,但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自然会忽略着科学,向虚暝之中寄托一份虔敬的祈盼。”
就像母亲后来所说,她刚失去丈夫,如果再失去女儿的话她一定不会有活下去的勇气。这接二连三的精神打击,就是命运的混沌之点,对于丈夫的离去,她无力回天,对于妹妹的病症,她无能为力,唯有从虚暝中获得一份寄托和祈盼,方能使心灵得到安抚,获得面对的勇气。
不理解的人,会像我从前那样,鄙视,可理解以后,我也能明白,那份迷信,其实是担忧,是牵挂,隐藏着母亲深深的爱,这些爱也藏在生活的细节里。
母亲头晚做了不好的梦,第二天找”茬”让父亲在家里骂她,只因害怕脾气不好的他出去做事跟别人起冲突,宁可在家里帮他消了“灾”;我每年从家里返回去六百多里外的工作地,路途遥远、开车返程、天气变化等众多不安全因素令她无比担心,所以每次到家或者离开之前她一定督促我和她一起上香请佛祖保佑我出入平安;妹妹换新房子搬新家,一定要按照她“算”过的日子和时辰跨过门槛,家里必须摆放寓意吉利的植物;我出嫁的时候她去庙里请来的“百年好合符”被她悄悄地缝进了枕头里,叮嘱我手揣着红鸡蛋出门口不能回头;弟弟换了新的工作去了新的城市,不用说,住的房子的某个地方必然摆着神明的位置...
母亲迷信了一辈子,操心了一辈子。如今,我也不再鄙视阻止她的迷信,因为我明白,迷信之下,是母亲对丈夫的爱和远方子女的牵挂,这些都终会和岁月一起成为过去。未来,我们姐弟仨都不可能延续她的迷信之举。但我们会永远记得,母亲曾经用那样的方式,向我们、向这个家表达了她不善言说的爱意。
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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