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冰爽爽水晶糕

作者 陆咏梅

    立秋这一天，家家户户清早起来做水晶糕，水晶糕算得上又古老又日常的夏令饮品。

    “凉粉——水晶糕哦！”被萦绕街头巷尾的叫卖声蛊惑久了，孩子们眼巴巴等着立秋，等了很久。天气暑热，挑担子的小贩，肩挑一担水晶糕，一头挂小瓶子、小罐子、小壶子，壶子装醋，罐子装糖，瓶子装薄荷。最妙的还有一只保温桶，里面藏着晶莹透明的冰块。

    叫卖声在午后沉寂的巷弄响起，将许多睡意驱散：先是馋嘴的孩子，精气神儿被暑热压得蔫蔫的，此刻，连同食欲一起被叫醒了；接着是躺在竹榻或躺椅上，用蒲扇遮脸酣睡的奶奶；而后，是下地干活的主劳力，三更天下地，正午时光，白墙黑瓦下，斜倚在阴凉的竹床上歇凉的人们。爷爷的水烟袋也睡着了，可“凉粉——水晶糕哦”，一声吆喝，硬把这些庄稼人全唤醒了。  

    孩子们端了碗盆，出了门，奶奶跟着出了门，小黑狗懒得驱赶陌生人，吐着大舌头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乘凉，慵懒地看一眼歇担而立的贩子，不搭理，不吠叫，趴伏下去，惬意地闭上眼。小贩们戴着大草帽，脖子上挂一条大毛巾，憨厚的脸受太阳的熏烤，染了重霜后的枣红色。来了生意，他掀开担子一头的炊巾布，露出一只大大的搪瓷托盘，盘里漾了凉白开，润着水晶糕，刀子沾水，润润，手起刀落，横切切，竖切切，方糖大小的水晶糕就进了孩子们的碗盆。孩子们盯着刀头，看着碗头，仿佛数十条小鱼滑进水池，活泼泼，晶晶凉。倒一勺醋，搁二勺糖，取棉签在薄荷的小瓶子里一蘸，往碗底一送，倒半碗凉白开，搁几颗冰块，哇，一个夏天的凉爽都进了孩子们的碗盆！不！还有酸酸甜甜，爽爽滑滑。

    孩子满心欢喜地回家，所有夏日厌食此刻都成了谎言。取过白瓷勺，开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是的！是一勺一勺地品，一小块一小块地任唇齿咂摸，冰冰爽爽，QQ弹弹，这神奇的半透明小吃，养眼又解馋。唇齿甘甜酸爽，舌尖冰滑糍润，喉鼻薄荷芬芳，好似一曲交响乐，抚慰每一寸被夏日炙烤的肌肤，被暑气熏蒸的肺腑。看看空盆，不留一点残山剩水，只有翘首等立秋。

    立秋日，吃水晶糕，母亲要给孩子兑现承诺。母亲一早起来，取几勺番薯粉，倒入白瓷盆，加水，搅拌，沉淀。混混沌沌一盆，似鸿蒙初开。母亲性子不急，让水和粉静置，搁半晌，像面对闹腾的孩子，冷处理，像面对家长里短，过一宿再搭理，事缓则圆嘛。母亲不紧不慢，像处理生命中的一切大事，临危不乱，有条不紊。她生火添柴，锅中下了水。白瓷盆里的水粉交融的喧嚣已经消停，泾渭分明，水是水，粉是粉，桥是桥，路是路。小心翼翼，母亲将水悉数滤去，粉中杂色滤去，还它质本清白。农家番薯粉，秋天加工，经秋阳曝晒，封入瓮中，粉量大，赶太阳，来不及美化，淀粉带象牙色。做水晶糕时，母亲先给它们乔装打扮，改头换面。

    乔装过的粉白净，添加井水，取剪刀，抠明矾，细细搅拌，水粉一家，不分彼此。水沸了，一手持盆，一手持铲，水粉入锅，不停搅拌。锅里起了黏糊状，锅底起了泡泡，好似透明的胶水，转成晶莹的雪花膏，火慢慢停了。母亲像千手观音，像上天派驻凡间的天使，护佑每一个庭院，那双手操持家务，呵护孩子，生变出千百双手，刚刚还是粉糊沾染的白瓷盆，一转眼，已洁净如新。

   她搁一小碗凉白开，先润盆，一铲一铲挪移，“雪花膏”乖乖入盆。没有冰箱的岁月，母亲有冰镇的法子。门前古井水冬暖夏凉，大夏天，井水饥寒入骨，汲两桶水，陶缸里一倒，一只天然冰箱就做成了，白瓷盆搁入水缸，浮漾着，凉爽着，孩子们热切的心也镇得凉凉，又静静。

   母亲看看墙上的日历，这一年已经撕去了大半，秋天的节气已经来临，但秋日的凉爽远远没有到来。有的年份，立秋时分在清晨，母亲们似乎得了赦免，仿佛秋天的快意已经天赐。有的年份，立秋的当口值正午，母亲们便担忧，秋老虎的尾巴威猛着呢，炽热的日子还长着。午休刚刚醒来，母亲说：“起来，吃水晶糕哟。”一霎时，暑日所有懒困烟消云散。

    母亲取一碗白开水，轻轻泼在圆实的“雪花膏”上，半透明的样子，晶莹剔透，清爽可人。用水润了润刀刃，深深地切入盆底，沿着刀把，水晶糕的韧劲就传了过来，那一点点明矾起了作用。白开水跟着刀刃走，仿佛刀刃的马前卒，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刀刃爽爽利利，没有丁点儿沾染。取过半个砖块大小的“雪花膏”，母亲横剖竖割，左切右切，薄薄的，晶莹玲珑，仿佛水晶；温润饱满，仿佛琥珀；色泽纯正，仿佛玉佩，一早的“乔装美化”起了作用，母亲做的水晶糕，比起小贩卖的，更筋道，更白嫩，更好看。

    装了水晶糕的碗儿一字排开，冰镇过的凉白开冲进碗底，孩子们的那份快意自不待言。爱甜的，加糖加糖，白白的糖霜，搁在象牙白上；爱酸的，搁醋搁醋，白瓷碗里的水晶糕浸润在琥珀色的酸甜的糖水里；爱清香的，搁薄荷，唯独这薄荷，不敢使劲儿加，不然，会涩口发麻，适可而止为上，为美。勺子开动，连汤带糕送入口中，唇齿互动，甜甜酸酸，冰冰凉凉，润润滑滑，幽幽薄荷香，种种，开启了一个秋天的序幕，这便是立秋的仪式。

   春秋代序，薪火流转，水晶糕是故乡的一树枣子，笔杆一拨拉，所有的记忆便簌簌落下。

封面摄影：徐秋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