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被卡住的人生与历史

《刺猬》：被卡住的人生与历史

浙江传媒学院教授 向宇

就像《孔雀》《立春》一样，顾长卫的新片《刺猬》讲述的也是特定社会历史背景上北方的困境和挣扎。所不同的是，《刺猬》中的北方是一个不仅仅有地理学意义，而且有政治历史内涵的城市：沈阳。影片讲述的是1980年代至2000年代这个东北老工业基地核心城市中一个大家族两个“病人”——患有精神疾病的王战团（葛优演）和严重口吃的周正（王俊凯演）——的故事，从这个独特的角度透视“生病”的东北老工业基地的生理与心理、历史与现实创伤。

王战团是一个疯疯癫癫的神经病人。他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姑娘，却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被拆散；他向往大洋，却因为坚持举报走私的领导而被关押在船舱里，在太平洋上航行了几个月却没有见过太平洋、逃离了泥泞的陆地却没有逃离现实规则的牢笼。他的人生从此被“卡”住了，变得精神失常、真幻不分，成为众人眼中的疯子：他幻想着自己能像飞鱼一样飞，完全不清楚结局只能是重重地跌落尘埃；他一生都保持着对水的热爱，却不知无论怎么努力游也无法抵达太平洋，甚至根本不存在一个远离现实的“太平洋”；不论对什么人，他都让对方叫自己的姓名“王战团”而不是“父亲”或者“姑父”。或者说，他拒绝这些称谓或者说“父之名”背后的权力关系、象征秩序和现实法则。王战团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不应该”表明，这个“神经”身上始终闪烁着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光辉，即对不合理的现实的拒绝。

和王战团一样，周正也是一个世人眼中的“病人”。他患有严重的口吃症，备受同学的嘲笑和欺凌。成绩一落千丈，他又不得不面对来自家庭的责骂和歧视。只有“疯子”王战团将他当作正常人平等地交往。两人的“忘年交”并非“同病相怜”，而是因为他们能共享一个孩子气或者疯子气般幼稚、单纯而又美好的世界，譬如说凡尔纳在《海底两万里》中虚构的神奇世界、爬到树上喝汽水的快乐，以及被排斥被歧视依然不改的善良。电影最让人泪目的一场戏是，王战团的女儿结婚，两人因为给家人“丢脸”而没有出席。他们爬上高高的水塔，向着远方的婚礼车队高呼，遥送对方根本收不到的祝福。

被“卡住”的不仅仅是王战团和周正，还有作为影片背景的东北。电影改编自“新东北文学”的代表作家郑执的《仙症》，2024年获得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编剧奖。虽然电影没有特别强调工业空间和人物的工人阶级身份，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感受到东北老工业基地生存的艰难和转型的阵痛，尤其是东北人在此过程中的精神困境，如秀玲（王战团的妻子、周正的姑姑）在困顿中精神上依赖的只有白三爷（东北五仙中的白仙，即刺猬）、耶稣或者佛祖。

周正的父母双双下岗后重新找到生活的方向，周正本人也战胜口吃以及由此带来的自卑乃至自闭考上大学，这或许是作者和导演对东北的祝福吧。但帮助周正战胜口吃的并非现代医学，而是装神弄鬼的赵老师（任素汐演）。更准确地说，被体罚的周正接受了赵老师那套充满封建迷信的荒谬话语后“痊愈”了，影片的喜剧结尾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