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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报

    改革与共生——关于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

    2024-08-23 01:25 美国

    《不在问题的问题》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尤太太的背影。她站在一个小山坡上,风吹衣袂,看着这个她希望留下来而终于留不住的农场,而观众们知道,一切又恢复了原状:秦妙斋像没有来过一样消失了,尤大兴是一个失败的改革案例,丁务源开始了他新一轮的腾挪大法:送东西给股东家的太太小姐,纵容工人们的小偷小摸,在他的腾挪中,所有人都很满意,唯一的问题是树华农场继续亏损。但亏损,才真正是“不成问题的问题”。这是一个损耗型的系统而不是一个增益型的系统,而这个系统恢复了它的运转——要损耗到什么程度才会有新一轮的危机产生?在电影中,危机的产生甚至根本不是因为损耗,而是因为上层权力斗争,上层并不把损耗当回事,底层在损耗的缝隙中追求个体利益的最大化,虽然一个欣欣向荣的农场肯定能给所有的人——从上至下的,都带来更大的利益,但这个结构,实际上只与损耗型的系统兼容,就好像硬件与软件的适配, 一个增益型的系统对于已有的结构来说过于高配了,是行不通的。但《不成问题的问题》,在这对社会结构与文化的梳理洞察中,更关注“人”,人的状态的呈现,这个结构中所产生的各种奇异人格,是有某种奇观性的,但又被落实到具体的日常情境之中,成为一种平常既司空见惯又难于描摹、观之既惊异叹服又心领神会的存在。“他们”——当然并不仅仅存在于1940年代的重庆,而是在当代也历历在目的。从人出发,对于系统与结构,对于伦理与文化,就也必然引发出更多的共鸣与反思。

    老舍的同名原著小说创作于1942年冬,1943年开始在《大公报》发表,这个描写战时后方生活的讽刺小说在老舍的作品中不算重要,但导演梅峰却从中发现了这些人物在当代的现实性与代表性。一团和气的丁务源,是中国式的为人处世的典范,他用“关系”来解决所有问题,并且建构出表面和谐的每一个向度的关系。秦妙斋貌似是个时代先锋,有一套生吞活剥的艺术与革命话语,并且艺术话语可以用来恋爱,革命话语可以用来驱逐异己。尤大兴受了西方的高等教育,但接不了中国的地气,把底层视为“虫子”,他的新政在树华农庄根本落不了地。——作为一个观察力与语言都一流的小说家,老舍的这个作品写得有信手拈来之感,它显得是观念先行的,但在为观念找到代言人时,他对人物形象的来历勾勒与细节点染都有漫画式的既夸张又传神。但这个小说也显然不是深思熟虑之作,它的讽刺着落在几个人物身上,小说的深度来自于夹叙夹议的金句,比如“不过,向上的路是极难走的,理智的崇高的决定,往往被一点点浮浅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坏。情感是极容易发酒疯的东西。”它是一种外在的上帝视角,而不是人物的自然呈现。

    这是电影改编所面临的困难,导演梅峰重塑了作品的结构,试图从结构角度去拓展叙事的深层空间与深度可能。这个重塑首先是非常直接地,用了三幕剧的方式 ,给出了清晰的段落与重点,贯穿整个电影的问题当然只有一个,是开场不久就出现的:丁务源还能不能当主任。但后一个人物在前一个段落快结束时出场,带来了新的不确定的因素,情节就像浪潮一样层叠着推进,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古典式美感。 但更重要的结构重塑是通过增加两个女性人物而实现的:三太太和佟小姐,是小说中并没有的人物,增加这两个人物,肯定有视觉上的考虑:原作中的女性角色太少了,连唯一的尤太太还被描写得其貌不扬,但这两个人物的出现,带出了电影中除树华农场的另一重要场地——许府。树华农场中的人事决定,起点都在许府,比起小说中一笔带过的社会上层,电影更完整地呈现了社会生态,许老爷与佟老爷才是最终决定主任是谁的人,但除了安插亲信、满足私欲之外,他们并不关心这个农场是不是在良性运营。丁秦尤的斗争之上,是佟与许的斗争,这个双重结构,使电影的叙事空间比起小说更为立体,并丰富了影像表达的可能性。

    伴随着这个叙事层面的出现,电影潜在的批判性增强了。这个电影一起头看似温文而雅,但是秦妙斋有了把吴教授推下江去的嫌疑,丁务源更是一边说着兄弟义气,一边让宪兵把秦妙斋带走——这种狠毒的程度,使电影不可能再是一个轻快的讽刺喜剧。秦妙斋为了自己的地盘,煽动行贿,抹黑对手,带领流氓无产者掀起一场小型革命,这一套假革命之名的政治手段看得人不寒而栗。丁务源开始时还让人觉得亲切,甚至觉得他是中国式的人情社会所开出的一朵奇葩,那么越往下看,越能看到这种奇葩不是无害的,而是有毒的。《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力度是慢慢透出来的,而三太太对应着丁务源,佟小姐对应着秦妙斋,她们或者一样的身段柔软八面玲珑,或者一样拿艺术来粉饰自己的空洞内里,但她们段位更高、阶层更高,她们在农场经历了这么一场风波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又来郊游,又来恋爱,根本没弄脏自己的手。

    在这个所有者、经营者、劳动者分离的系统里,被浓墨重彩地加以呈现的丁务源是一个连通器与润滑剂,但他渐渐成为这个系统的伦理与文化的能指。结构催生了这样的文化,文化又维系着这个系统,当电影建构起一个更为清晰的结构,并揭示出维持这个系统的伦理文化的暗黑内核时,它揭示出了这个体系真正无可救药的腐朽 。

    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洞察了许府与树华农庄所构成的社会生态:人情练达最后会走到哪里,革命话语可能被怎样应用,孤标傲世的改革与委曲求全的共生是怎样的下场。但任何可以从电影中总结出来的观念,都意味着在电影中必须是“呈现”而不是“表达”。在电影艺术刚出现没多久的时候,电影理论家已经提出“对于被描述事件至关重要的是:一定要通过肢体动作精确地描绘出发生了什么;任何对言语的求助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陷落,一处对其核心价值的拆解。”(格奥尔格·卢卡奇《思考电影美学》)在梅峰这里,他要解决的是“把抽象变形、漫画式的文字所唤起的想象系统变成一个真正扎实的物质世界。”(徐枫《<不成问题的问题>导演梅峰访谈:重访经典电影的美学坐标》 )

    物质性——这也是身为电影学院教师的梅峰导演在访谈中不止一次提到的词。克拉考尔说电影的本性是物质现实的复原。对于一个剧情片,难度在于重现某种物质现实,尤其来源一个观念性很强的小说,一个结构上参照戏剧的电影,如果视听上没有对物质现实的复原,那它必然是极为薄弱的。这种复原,包括了场景、道具,而更重要的是人物:需要非常好的演员,能够既有年代感,又有一种日常感,使这些人物是属于电影所发生的时代的,又有超越时代的普遍性。

    范伟一开始就抓住了丁务源这个人物的精髓:他对镜预演了下给三太太送肥鸡肥鸭的台词。这是一个永远在表演的人,表演已经是他从不缷下的面具。就连最后他让宪兵来抓走了秦妙斋,也没有一个他私下里一个阴狠的镜头,上一场是称兄到弟,下一场戏就是宪兵抓人。主要演员都贡献了非常好的表演,几场点烟的设计得很精妙,演员的表演也极为到位,比如丁务源在小少年生日时一个个地给客人点上烟;丁务源与秦妙斋谈心,以为秦妙斋要给自己点上烟的时候,秦妙斋倒先给自己点上了;再比如三太太受了许老爷责备,她是能又柔又嗔一句句顶回去的,老爷让她递火柴,她递了,但并不给点上烟,老爷自己点烟,她倒是作张作致地给老爷锤肩了。点烟,是一种权力关系,但同时,点烟时的每一个步态,每一个神色,都是物质性的。只有它的物质性是确凿的,它才能成为一种权力关系的写照。

    专业演员的肢体的精妙表演所带来的“物质现实”,在与非专业演员的对照中显得特别明显。电影中有很少的几场戏略显生硬,其中一场是丁务源遇到工人们打麻将这场戏,他一进来时,工人们顿时都顿住了,但顿得真的就像一幅画一样纹丝不动,这个肢体太生硬了,与范伟娴熟的表演很不协调。工人的群像式的表演在电影的推进中显得有所进步,与这些非职业演员渐渐熟悉了表演有关系。在一个整体的写意的场景设计中,人的状态成为“物质性”的最重要的基础,人是活生生的人,带动了对场景的感受与想象,带动了对现实的参照与共鸣。

    弥补了非职业演员肢体表演不足的,是让他们用重庆方言读台词,在《不成问题的问题》中,许老爷爷和三太太一起时用沪语,秦妙斋和佟小姐一起时说民国文艺腔国语,丁务源以国语为主,但他是哪种方言都能接得上腔的,英语还能搭上一句“耶斯”。这处听觉上的“物质性”勾勒了当时的社会背景,文化气氛,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是经济有效的。每个人说话有完全不同的性格与腔调,但还是服膺于一种整体的节奏感,在追求与维持“物质性”的同时,导演掌控着电影的节奏。这种节奏是从微观到宏观的,既在台词的快慢这样的技术性细节上体现,又在镜头的长度与剪辑,在叙事段落的安排这些地方体现,如果说“物质性”体现了导演对现实的理解与呈现,那么节奏是他的审美指向,他的风格所在。

    《不成问题的问题》的电影语言最大地借鉴自《小城之春》,同时也从中接到最好的民国电影的节奏与气韵。虽然就其精神内核而言,二者南辕北辙,《小城之春》饱蓄着情感,满怀着苦楚,而《不成问题的问题》中毫无真情,爱情与革命都是被消解的对象,导演已经穿越过更多的历史,以一种更为冷眼的态度对待树华农场的故事。然而在语言上,它们却是一脉相承的,典雅,空灵,当叙事的圆圈又回到起点,站在山坡上的尤太太,她的惆怅茫然,像是从《小城之春》里借来的,这种意境甚至超过了人物的设定,作为叙事的落点有点突兀,但作为语言与风格的致敬,倒很合适。

    《不成问题的问题》的电影语言之美,很多时候在于它拍了许多空镜,许多闲笔,空镜多是山水,闲笔多是戏曲,比如秦妙斋刚出场时,风声树影,枝叶摇摇,比如尤大兴刚出场时,落日沉沉,暮色蔼蔼——从意境上说,这是“赋比兴”的“兴”,传统的美学手段,从电影语言上说,树林是用移动镜头拍的,与第一部分基本用固定镜头马上形成对照,落日用了延时摄影,对时间感进行了不动声色的控制。这种从技术贯通到语言,又从语言贯通到美学风格的呈现,从语言上说,很高级。戏曲部分也是如此,电影中有几段戏曲的穿插,许宅庆生时的川戏,许老爷三太太来一段有甚于画眉之乐的京戏《贵妃醉酒》,再最后尤大兴走时的民歌。皆是闲笔。它们的作用,与其说是隐喻主题、塑造人物、渲染气氛,不如说它们最重要的作用是调节了电影的节奏,没有在情节的道路上无暇旁顾一路疾走,而是有了一个延宕的时间与观众内在的反刍空间。

    相较于原著,导演梅峰已经将这个故事的逻辑性夯得更坚实,这是个佯装为喜剧的悲剧,并且不感伤,不怅惘,而只有生冷的揭示。但在语言的层面上,它那么精致入微而又不动声色,在节奏的层面上,它那么草蛇灰线而又从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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