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皆是爱酒之人,而且指认会稽山的。
父亲喜欢喝槽烧,我的母亲则钟情于黄酒,特别是那种装在瓮中的黄酒。每次吃饭时,父亲总会拿出那只打酒的小器具,打开瓮口,将“酒提子”细细的杆子伸进瓮中,寂静多时的酒就欢快了起来。父亲把黄酒从里面吊上来,此刻的黄酒,像一位羞羞答答的新娘,终于掀开她娇羞的红盖头,露出真容。父亲替母亲倒上一碗黄酒,再给自己倒一点槽烧。愉快的谈话,伴着酒香氤氲开来。
那时候,家中没有酒杯,父母喝酒都是用小碗。这个习惯一直沿用到现在。以至于每次陪他们吃饭,发个朋友圈,总有朋友说,用碗喝酒真是豪爽啊!
父亲确实是一个豪爽之人。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饭桌上的他嗓门会比平时大很多。他边喝酒,边给我们讲一天听到的趣闻。讲他遇到迷路的老人,并把老人送回了家。讲小时候的遭遇:读书非常优秀,可是小学没毕业的他,就被爷爷早早地叫回家赚公分。他并不怨恨爷爷,虽然他非常想回到学校读书,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即便如此,他内心对知识的渴求,依然是那么得强烈。他用赚来的钱,买书看。那些书,被他翻了一遍又一遍,书中的内容,已深深印在他的脑中和心上。闲暇时,他会写文章,给报社投稿。因此还领过好几次报社寄来的稿费。每每说到此处,他总两眼放光。可想而知,年轻时的他,也是一个满怀梦想的文艺青年!
借着酒劲,父亲也会讲和母亲的相遇、相知和相爱。讲他们是怎样克服阻碍,最终走到了一起。日子虽然过得平淡和艰苦,可是因为有母亲和酒的陪伴而过得充实。每次,父亲说话时,母亲只是静静听着。她看着父亲的眼神,像碗中的黄酒——柔情、绵长。
父母爱酒,却不贪杯。
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父母喝醉过。家中如此,朋友请客,或喝喜丧之宴,无一不是。记得每次过年,和一样爱好喝酒的舅舅一起吃饭。舅舅总会说,再来点,再来点。父亲总会说一句,咱们喝得开心,但不喝高。婉言谢绝了舅舅的美意。母亲则会用手盖住小碗,笑着说,已经差不多了,下次再喝,下次再喝。那么几年下来,父母对喝酒适度原则的坚持,也深深影响着和他们一起喝酒的人。
父亲也会陪母亲一起喝黄酒。
和倒白酒只倒一点点不同,这时候他给自己也是倒满一碗的。可见,其实父亲也是擅长喝黄酒的。父亲常说:酒是好东西。在劳累一天之后,喝碗小酒,能消除一天的疲劳,让人放松下来。特别是在冬天,温一壶黄酒下肚,身子就一下子暖和起来了。喝酒如同做人,学问很大。有些平时不会说的话,通常会在酒桌上谈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可以当作酒话,听过就忘。父亲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郑板桥说的“难得糊涂”。他对我说难得糊涂,并不是真糊涂。而是在洞晓世事之后,对人对事的轻松和宽容。
父母冬日温酒对饮的画面温馨。而我却更喜欢夏夜,一家人吃过晚饭后,到阳台纳凉。父亲拿出他的二胡,借着酒的微醺,拉起一首首优美的曲子。我和妹妹,还有母亲,总会和着父亲的琴声,哼起熟悉的歌谣。那一刻,心情愉悦,灿烂如星辰。
小时候的日子,清贫却充满乐趣。父母对生活并无太多怨言,他们脚踏实地,靠自己的双手劳作着。家中盖起了三楼的小洋房,父亲不用再去撑船,而做起了生意。母亲则帮他打点店里的一切。开店的那么多年,目不识丁的母亲,愣是一点点学会了认字和书写。
日子像黄酒,缓缓流淌,香醇而浓烈。
有时,父母会感叹,他们喜酒,可他们的两个女儿却不会喝酒。说此话时,不无有点遗憾。后来我去绍兴读大学,虽然离家很近,却很少回家。妹妹高中住校,只在周末时回一趟家。代替我们陪伴父母的,也只有那一瓮的黄酒了。
妹妹大学毕业后,到绍兴工作,也嫁到了绍兴。虽然路不远,却因为工作忙,一年才回几次家。而我因为工作的地方离父母家很近,便时常去看望他们,陪他们一起吃饭。
忘记了是什么时候,母亲忽然开口对我说:阿美,喝点酒,怎么样?想着这些年,父母以酒为伴的孤单,我毫不犹豫地端起了酒碗。当我开始抿上一口,就再也难以割舍黄酒的色、香、味了。
年近七十的父母,身体以大不如前。但每天,他们仍会坚持小酌一番。现在,父亲会用上小酒杯,浅浅地倒上一点酒。我和母亲则依然喜欢用碗盛黄酒。家里的酒杯,也被我束之高阁。
朋友说,用碗盛酒,缺少了喝酒的仪式感。但我觉得,装酒的器皿对我而言并不是重点。我所在意的,是那个陪我一起吃饭喝酒的人,和流淌在酒中,那浓浓的情!
芬芳越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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