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半年的周末,大半都在乡村的山间或湖畔奔走,寻寻觅觅。我参加了黄岩作协的“一村一诗歌一散文”的采风活动,负责三个村庄的散文写作。又参加了《鉴洋湖志》村庄的走访调研。采风和调研经常跋山涉水,辛苦是辛苦了点儿,但收获很多也很大。比如,在见瑭村走访时,听到当地老百姓都在说,村边山上有一座无头将军墓。经过一行人引经据典的考证,原来这位无头将军就是南宋末年紧跟文天祥抗元的、最受文天祥信任的、被视为文天祥最得力干将的黄岩杜家村人杜浒。虽然在文天祥抗元的史料中,都有杜浒随护左右的记载,但毕竟近千年来声名不彰,甚至湮没无闻。一直到了上个世纪之初,在五四新文化波澜壮阔的推动下,新文学运动的健将郑振铎先生所创作的著名的历史短篇小说《桂公塘》,其中的主角人物就是杜浒,杜浒的忠诚英武形象才像出土的珠宝一样,拭去岁月的尘埃,依旧光芒四射。
又如山北尤村,这是鉴洋湖畔一个很平常的村庄,我小时候常去这个村,因为我的姨公姨婆就生活在这里,而且姨公是村里唯一开店的人,店里不仅卖各种零食,还有小人书。在姨公店里,我不仅能吃到平时在自己家里父母舍不得用钱买的吃食,还可以看到各种连环画册。而在后来的高中阶段,我的同学中,就有好几位都是山北尤村人。但我对这个村庄的了解也仅此而已。而不少在鉴洋湖边长大的《湖志》编写同行人,对山北尤村的走访,也不抱什么太大的希望,但是随着走访的深入,山北尤村逐渐展现出它的丰厚的历史文化的内涵和魅力。因为本文不是写山北尤村的,我只能约略而谈,山北尤村在过去漫长的历史时期,都是黄岩南乡重镇院桥区域范围内东部的一个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的中心,尤其这个村庄重文崇学的传统,古今相续,历代都出了不少人才,而以当今时代为最。
这次市直作协组织去临海桃渚镇的芙蓉村采风,去之前我们大多数人对这个村都一无所知。但桃渚镇的名声很大,它是戚继光抗倭留下来保存完整的古代唯一的卫所,卫所外的千亩良田,在戚继光驻守的时代,还是个潮涨潮落的海涂,后来沧海桑田,才形成了今天所看到的绿油油一片的沃野,而在每年的金秋时节,稻谷黄熟了,这片被纵横交错的水道不规则地分割的辽阔平原,就像被打翻了的调色板一样,黄的金黄,绿的墨绿,色彩艳丽,这就是著名的临海东部景观:桃江十三渚。可惜我从未在最对的时节去过桃江,今天去桃渚古镇,依然不是正确的时节,但对于久居城市的人来说,虽然没有看到视觉冲击强烈的桃江风景,但平畴远风,稻浪如海的景致,也可以豁心胸、净俗虑的,虽然天气确实太热了点儿。
我这次所以响应去桃渚,去芙蓉村,除了对桃渚古城和桃江十三渚的向往,还因为我的同事陈永军兄,新近被派驻成为了芙蓉村的文化特派员,这是他到任芙蓉村后组织的第一个文化采风活动,而无论是作为永军的同事还是市直作协的一名成员,我都不能以高温酷暑为由推脱不去。但说到底,我对芙蓉村这个村名也是有所好奇甚至有着莫名的好感的。这个村名自然很容易让人想到伟人的一首诗:
…… ……
洞庭波涌连天雪,
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
芙蓉国里尽朝晖。
就在台州的南邻温州乐清的雁荡山下,也有一个古镇名叫芙蓉,地势也跟桃渚及其芙蓉村相似,都是负山面海。
虽然是酷暑炎天,但村民们非常热情,他们不仅在村部院子里敲锣打鼓欢迎采风团一行,几位村干部还带着我们顶烈日游走村庄各处,村干部们都变成了滔滔不绝的导游,他们只想让我们多了解他们一代代生息在此的血亲之地,它的过去和它的今天。我们能理解他们内心的热切。
这是个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古村。最早的始迁祖是五代时期人,为避难从福建一路播迁到了当年颇为偏僻的临海海陬,只见“芙蓉山仿佛千叶莲花从碧波中泛出”,三面环山,风光旖旎,就在此落居下来,黄姓一族开始在这里繁衍,滋生荣长,渐渐蔚为大观,成为临海东部聚族而居的一大氏族,一个村庄就有3900多人。在氏族发展的过程中,族人们还有一个创举,就是采取入赘、联姻等办法,引进金姓人物,让这个古村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黄金搭档”。
我想起了在我们黄岩西部群山环绕的柔极溪旁,黄氏也是当地的一个显族,我问芙蓉村的村干部,黄岩西乡的黄氏跟你们这里的黄有什么关系吗?这位年轻的村干部一点都没有犹豫,马上就答复我说:这是平行的兄弟辈。当年的始迁祖有三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很快继续出发,来到了黄岩西部的柔极溪,只见这里山弯水绕,很是幽静,也就不再走了,就此定居下来。我对这一说法有些疑惑,村干部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不信你可以去看村史馆。后来我们来到了村史馆,我果然看到始迁祖的一个儿子,又迁居到了黄岩柔极溪。看到村干部对我们的问题问必有答、应答如流的表现,我深受感动,一是感动于他们的乡土之爱,二是感动于他们对乡土的熟悉和自豪。
芙蓉村给我最深的印象,也像黄岩的山北尤村一样,甚至它比山北尤村更出色更精彩的是,他们对文化教育的重视。他们从落居时起,也就是从始迁祖开始,就对子弟的教育非常认真。远在宋代,族里就出了几位文武进士,并大多入仕,有当知县和府同知的,有在地方上当学正的,也有在朝廷为官的。现在虽然村里的古老宅院都拆得差不多了,但还是留下了不少断垣残壁,诉说着当年曾经的辉煌。村里还遗留着三座“圈洞门”,我们上午都一一看过。这三座门都由大小不一的石块拱砌而成,分别额曰“文化门”、“廉政里”、“芙蓉新村*山根门”。初看这些门额,都以为是近年所新建和新题,其实它们都已经存在了近百年。“文化门”,是因为这座圈洞门里有宗祠和义塾在。“廉政里”里面有高门大户,三透九明堂建筑,显然是官宦人家,至今“三透九明堂”已经不在,但当年的上马石依然矗立着。额曰“廉政”,这可能是户主的自我警示,也可能是族长门的训示。而“山根门”作为进出全村的主门,建筑更加高大,圈顶上嵌着一块“芙蓉新村*山根门”的青石石匾,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石匾上还刻着几行小字:“门内左右樟柏庵山众家所有此乃吾村屏木永世不得采伐,民国二十九年各共有人共订”。这是把保护林木的村规民约刻写在村民们每天来来往往的门洞上,低头不见抬头见。
芙蓉村的文风一脉相承,黄智开是南宋时人,少年时就有志于圣贤之学,成年后应博学鸿词科,与当时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陈傅良交谊甚厚,陈傅良曾赠之以诗,其中有句云:“仁人遭时乃自见,不系官爵污与隆”,赞许黄智开的人品道德。晚年致仕后回到老家芙蓉村居住,他造了一所房子,号曰“家塾万顷堂”,作为氏族子弟的读书之所,并亲自执教,育人无数,被赞为“开桃渚士风之先河”。
黄端人是晚清民国的族人。他也热心于村里的文化教育。抗战时期,他回乡避难。一回到村里,他就着手办新学,把原先的义塾改为新式的“芙村小学”,学生人数从最初时的30人扩展到了150人。开设的课程,有国语、算学、唱歌、体育等,对学生不收书费和其它各种学费,真正做到了义务基础教育。
芙蓉黄氏,历史上有两位“黄百万”。最早的黄百万是芙蓉村的黄氏始祖之一,生活在北宋熙宁至宣和年间的黄文叟。他不仅才略过人,修筑海涂田千余顷(传说桃渚和芙蓉两塘就是黄文叟主持修筑的),他还乐善好施,村里或附近地区有道路桥梁之造,佛寺之建,他都积极乐助。村里原有一座千年古刹,名隆恩寺,就是在黄文叟生活时期兴建的,黄文叟不仅捐助千金建寺,以后还陆续捐赠银殿一座,银佛五尊,银龙五条,金珠一百零八颗。这些都成为镇寺之宝。可惜隆恩寺已经毁废了。
第二位黄百万叫黄楚卿,是晚清、民国年间人,台州巨富,现在台州湾畔的老人们都还记得他家的威势。他是台州最早的实业家,他的事业起步于桃渚,兴盛于海门葭沚。他兴办的产业,涵盖了船运、码头、南北货、药材、电业、通讯、盐业和房地产等。他还资助博济医院,创办了东山中学,既救人又育人。民国初年,浙江军政府未能及时拨付地方驻军粮饷,经常激起地方动荡不安,黄楚卿挺身而出,垫付军饷,维护了地方治安。
黄楚卿的深宅大院,在六七年前葭沚老街改造之前,还相对完好地保存着,但不再是黄氏后人所居。在拆除令下达之前,我和从小在葭沚老街生活的同事晨光兄,以及同事中的人文摄影大师王永江,一一探访老街的街巷民居,就细细看过黄楚卿的遗留院落。院落里既有居民居住,又有商业。据说,解放后这里长期都是供销社的营业场。我们曾转到壁外察看,只见墙面广大高耸,马头墙巍然高挑,令人惊叹当年建筑的宏伟。葭沚老街成片拆除时,像黄氏宅院这样的颇具规模的老房子,按理说即使做不到原址保护,但也要易址后用原有材料按原有结构重建。现在新建的葭沚老街(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但就是这样说的),有很多幢迁址过来的老宅院,不知黄楚卿的院子,搬过来没有?
2024.7.7
潮客_漫步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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