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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报

    藏在湖山中的盛世密码

    2024-07-12 04:29 浙江杭州

    杭州素有“东南佛国”之称。梵音缭绕的各色寺院,都有自己独特的人文传说和文化内涵,它们深藏于莽莽苍苍的群山之间,与西湖的山水融为一体,构成了充满魅力的城市地标和旅游资源。

    从净慈寺往北二三公里,穿过三台云水,就是玉岑山的山脚下,筲箕湾西北面,有一座遗世独立的古刹,寺内看不到供奉的袅袅香火,也看不到僧侣和香客,寺外自然也少见车水马龙,它独占了一份人烟稀薄的幽静和空山雨后的清新。这座清冷寂寞的古刹名叫慧因高丽寺,不要说绝大多数外地游客,就是好多杭城本地人也不甚了然。

    慧因高丽寺最早建于927年(后唐天成二年),由吴越王钱镠建造,慧因在华严经里是指明心见性、破迷开悟、真正寻得般若空性慧根的意思。该寺院的历代僧人专修华严经为主,寺院的原名叫慧因寺。1085年高丽国王子义天远涉重洋到杭州来求佛法,并随净源大师入住慧因寺。后来义天归国,将《华严经》三部170卷捐献给慧因寺,并捐资建造华严经藏经阁及菩萨像等,使之名声大振,后世人改称它为慧因高丽寺。经历了宋元鼎盛时期之后,这座古寺屡建屡毁,至清末已荡然无存。眼下的楼宇是参照“古高丽寺图”复原重建的。

    仲夏的午后时光静谧,茂密的树荫落在淡黄色的照壁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禅意。寺前的一泓小池里开出了荷花,寺院内只有一对穿着古服的年轻情侣,他们在池边摄录这一份淡雅和恬美。我的视线轻轻触摸着这里的一步一景,领略着古寺中呈现的中原文化和异域文化的水乳交融,感悟着这里与众不同的细微末节。

    我最喜欢从正殿的绣花门洞里向南透视,那“华严第一山”几个大字看上去就充满了玄妙。佛教有八宗,祖庭西安华严寺的华严宗是最重要的门派之一,主要教理为世间法相总有缘起,要从整体统一上把握。说这里是第一道场,可能和一代宗师玄奘曾来此寺交流唯识宗的传说有关。

    但我非常纳闷,玄奘大师可是唐高宗年代(公元664年)圆寂的呀,怎么可能在后唐天成年间(公元927年)始修的寺庙来交流呢?倒是年代更远的灵隐寺与他有关。所以我更相信,这与义天捐华严经实现佛教中兴有更密切的关联。

    但不管怎样,此寺在华严宗非比寻常的地位是不用置疑的。你看天王殿正门上写有一副楹联,“只因寺有驮经马,勾引林多听法禽”,字里行间就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兴味,让我细咀慢嚼,横生雅趣。

    据说这是晚明礼部尚书、书画家董其昌题写的。在洛阳白马寺专门建有白马驮经的雕塑,用以纪念引佛教入国的白马“功臣”。唐代诗人李贺曾写下“萧寺驮经马,元从竺国来”的诗句,记述这个美丽的传说。“只因寺有驮经马”,上联只用一个典故,就道出了慧因高丽寺的正宗血统和非常地位。下联的“勾引”,在这里我更愿意理解成“吸引”或者“诱惑”,我想象着那晨钟暮鼓木鱼声声中,林间的各类飞禽都栖息于庙角枝头,屏声息气聆听高僧讲授布道正宗的华严大法,更不要说殿堂中黑压压一片跪拜的善男信女,这场面是何等的恢宏奇观?!

    慧因高丽寺的总体布局是主轴线以天王殿、大雄宝殿、轮藏殿、藏经阁一字排开,如果粗略瞧瞧半小时足够了。但我一改往日的急躁,将时间甩在脑后,徐徐移步于每个转角,只想寻找出非比寻常的端倪来。我看到,寺内的四大金刚不是分两侧对立,而是各据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面对面站立。他们手持的是降魔宝器,神态慈祥,不是常见的“怒目圆睁”。大雄宝殿不似一般的寺院供奉着一尊或三尊大佛,这里有整整十九尊面容和善的佛像。在这个典型的唐宋风格群像中,他们端庄、优雅、丰盈的神态,似乎是描绘着“我们哭着降临世界,却可以笑着走向永恒”独特意境。

    大雄宝殿廊柱上的楹联是明代书法家黄汝亨所题:“清风拂莲座,东坡子护持万劫;白月落钟声,晋水师演畅一音”。“东坡子”讲的是苏东坡在担任杭州刺史时,想疏通西湖修建堤坝,需要慧因高丽寺旁的赤山硬土,寺内的僧人们担心破坏风水,天降灾祸,便一直阻拦着坚决不同意。这架势有点象现在搞城市拆建受阻的场面。最后,苏东坡为了杭州百姓,便提出了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就是雕刻自身的石像立于高丽寺内,为其避灾护法。“晋水师”就是老家泉州晋水的慧因寺高僧净源法师。由“白月落钟声”引出“演畅一音”,一股浓浓的诗意弥漫其中,楹联巧妙地表彰了净源法师为寺院立下的丰功伟绩。

    再往里走,就到了轮藏殿,殿的四面通道上均有匾额和楹联。其中西面廊柱上的楹联这句“一苇航海,友邻来使弘禅法”,描述的就是高丽国王子义天,孤帆远影,历尽海上艰辛,来此传播弘扬教义的事,与左侧通道上的另一楹联写的“史篇留迹弘法承传赞义天”形成呼应,都是夸赞义天的豪情和壮举。当我看到“湖头灼灼浓春色,殿角离离淡夕阴”的楹联,真佩服原作者将桃花灼灼的西湖之闹腾与这里禅房花木深之寂寥形成鲜明的对照。我站在绿树掩映下的拱门黄墙之下,好像是走在了充满了诗意的风尘古道,沉吟其中甚是流连。

    轮藏殿一般是寺院专门用来存放佛经的场所,转轮藏是佛寺中一种可以回转的佛经书架。这个殿正中放置着高达13.6米的转轮藏,像是塔中之塔,据说是世界上最高的转轮藏,要四个僧人才能转动这个数吨重的庞然大物。我想象着,以所有的虔诚和宁静,在悠远的钟声中执手转轮,心无旁骛地凝视着那些浩繁的经卷,似乎是默默地与宏深博大的教义作隔空对话,那些浮躁的皱褶的内心都被温柔地抚平了。

    走到最北的一幢象图书阅览室的建筑,那就是华严经阁了,我凑上前去,察看着幽暗的灯光照着书架上发黄的经书,像是瞻仰庄严肃穆的佛法宝藏。此阁是1099年也就是义天在杭州进修后的14年,作为当时的高丽国僧统,相当于管理全国宗教事务的主席,义天一下子捐资2000两银子建造的,内奉义天所献金书《华严经》3部以及其它教宗玄要600多函,是华严教中兴后教宗典籍的宝库。南宋宁宗皇帝赵扩曾亲临阁内阅经,且御题“华严经阁”匾额。也许慧因高丽寺之所以不同凡响,就是这藏经阁的经书档次,是属于华严宗的正统教课书的缘故吧!我不由得再次仰望神秘莫测的阁楼。

    从藏经阁往东拐,是一条几十米的斜坡小道。自上而下凝望,一棵棵高大茂盛的树木中间杂着几株红枫,绿荫中散发着丝丝的烂漫。穿过东侧厢房的门洞,我一眼看见了斑驳的院墙上写着“传灯”两个正楷大字,拿起手机一阵猛拍。这两字是元代著名书法家赵孟頫书写的,我暗自猜度,这是指佛法像明灯一样照亮着世界,指引我等迷途的羔羊呢?还是另有所指呢?我低头看到了一块石刻,是义天大师的入宋求法旅行线路图,旁边的厢房里陈列的都是玄奘大师和高丽国列位高僧的生平事迹介绍,由此联想到,也许这“传灯”两字,更主要的还在于纪念义天大师的传播和交流佛法的特定意思吧!

    我一个个观看了中外高僧济济一堂的人物群像,翻看了相关史料,愈发觉得这慧因高丽寺在中韩文化和佛教交流中的独特地位,这似乎也是找寻唐宋盛世图的一串密码。

    在隋朝与唐初,朝鲜半岛正处在高句丽、新罗、百济分立的“三国时代”后期。高句丽受中原文化熏陶,种田养蚕,略同中土。汉文典籍与佛教亦早已在其地传播。唐高祖时曾派道士至高句丽讲《老子》,高句丽国王亲自听讲,参加者达数千人。新罗统一全境后,中韩友好关系也十分密切。唐贞观二十三年(649年),新罗国王明令服唐衣冠并奉大唐为正朔,派遣大批留学生入唐留学。他们在本国也仿唐制立国学,教授《周易》、《尚书》、《左传》、《礼记》、《孝经》等。汉文典籍很早就已传入半岛,在新罗时代更为普及。从隋末到唐末三百余年间,新罗来华僧人超过百人之多,无名可稽者更是不计其数。如韩国僧人神昉,追随玄奘的译经事业长达20年,成为玄奘大师四大高足之一。参与唐朝翻译佛经的韩僧有史可证叫得出名字的就有圆测、元晓、胜庄、义寂、知仁、玄范、神廓等数人。义天是中韩佛教交流史上的最重要的一位人物。他来宋求法,当时宋朝是第七任皇帝哲宗在位,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尚处于相对强盛时期。

    义天是高丽文宗王徽的第四个儿子,自幼聪颖,在他11岁那年,就遵从父愿,出家为僧,15岁的时候就受封为"广智开宗弘真佑世僧统"。在高丽文宗朝和宣宗朝,他两次提出入宋求法,都因路途险阻而遭到国王和大臣的反对。公元1085年的佛诞节,时年30岁的义天求法心切,再也顾不上众人的好意劝阻,趁宣宗外出巡察之际,连夜携侍者数人悄悄微服外出,搭乘大宋的商船“偷渡”越海,登临华夏大地。

    净源法师是北宋当时的一代宗师,1086年他受杭州知府蒲宗孟的邀请,入住慧因寺开讲《华严经》,义天国师之前与他素有交往,也就跟随净源法师入住慧因寺,开始专职进修,向其请教华严经典中的疑难问题,净源法师言传身教,诲人不倦。义天国师在求学期间,还参访了五十多位国内高僧,包括华严宗、天台宗、戒律宗、法相宗、禅宗、梵学等。离开杭州后,义天还到过天台山交流佛法,于1087年抵达镇海乘船回高丽国。义天从入宋求法到回国历经十四个月,实地参观考察过苏州扬州宁波开封商丘连云港等十几个城市,相当于游读了个速成研究生班。他回国后受到高丽国君臣的欢迎,宣宗王敕其主持兴王寺,推动佛教各宗派的整合,促进华严宗等教义在全国的普及,并创立了高丽天台宗。《杭州慧因教寺院华严阁记》中对他的事迹专门有几句清晰的记载。

    义天国师入宋求法的贡献甚大,为我国华严宗的振兴带来了必不可少的历史文献。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国历史上曾发生过数次较大的灭佛运动,即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唐高祖李渊、唐武宗李炎、后周世宗柴荣灭佛运动,其中唐武宗和周世宗相对于大宋来说,其年代较近影响就更大。数次的灭佛加上唐末宋初的屡次战乱,到北宋时佛教经籍几乎散佚殆尽,后唐与吴越国均曾派人至高句丽求取散失的经典,义天的捐经也可以说是“汉水回流”,“出口转内销”。慧因高丽寺由此得偿所愿,正逢其时,使华严宗文献重新得以在宋朝继续传播有了最正统原始的教材。他捐款修建华严阁,以珍藏他所捐献的《华严经》宝典,实际上离他圆寂仅不到二年的时间,因此更加觉得临终前他这一义举的难能可贵。

    元代以后,高丽派曾遣使者到杭州修缮慧因寺,并印造大藏经藏于慧因、上天竺、下天竺等寺院;又分两次买良田数顷作为慧因寺产,杭州慧因高丽寺真正成为了中韩两国之间的友谊见证和象征。

    这个周末的下午,我在慧因高丽寺这个充满唐宋风格的隐秘寺院中穿梭,庭院深深深几许,古意融融融不尽,觉得每一个拱形门廊后都藏着一个悠远的故事。实际上我是许多次来这里了。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三四月份,寺院内正在举办郁金香展,我也随好些知情的市民前来观赏拍照。如果说平时的高丽寺犹如一位静娴优雅的少女,那么花展时的高丽寺则摇身一变成了火辣性感的美女,让人大呼惊艳。郁金香、洋水仙、风信子等一个个有故事的花种,与周遭的庙宇庭院的静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太子湾里的郁金香,打造的常常是花开成片的花海效果,而这里的郁金香,走的则是"高贵"路线,盆盆都是优中选优的精品,好些品种难得一见。这可乐坏了喜欢古风妆拍的小美眉们,她们婷婷娉娉如花仙子一般,在寺院的每一角落里转悠,很是让游人吸睛。除了郁金香花展,最适于小众拍摄的就是眼下的盛夏荷季和枫林尽染的深秋时分,千年古刹作背景的美景美片足以在朋友圈拉风。

    在寺院的西厢房有一个隐居慧因湖书院,下午小门关着,我向里张望,那光影那陈设感觉倒是很适合喝茶修道。近年兴起的寺院禅修活动也别有一番风味。忽然厌烦了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市井红尘,来古寺听僧侣深入浅出地为我们讲解华严大法,抛却那些名利场上的营营苟苟,静下心来面壁禅修,也许能开启一场奇妙的心灵之旅呢!

    据说禅意艺术摄影师张望先生曾来慧因高丽寺担任过修禅活动的特邀讲师的。张望拍摄了许多以礼佛修心为题材的摄影作品,曾获得国际摄影奥赛评委、中国摄影最高成就奖“金像奖”等荣誉,我最早是从《礼佛》、《乐观》、《寻佛》等作品中了解他的,虽然到现在也未曾谋过面。张望先生曾经深隐天台山和灵隐寺近十年,亲身体验和参与僧侣生活,他创作的“佛的足迹”禅意系列作品在世界三大洲巡展,创下近20万人次的观展记录,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大会。

    枝繁寺幽天心远,人稀林静禅房深。在即将结束慧因高丽寺之行的时候,我特意在北端的黄色院墙上多逗留了好一会,再一次俯瞰了这个昔日红极一时的皇家寺院,回望它在盛世中带来的无尚荣光。墙外的高耸入云的树林遮天蔽日,将整个寺院笼罩在一片静肃的氛围之中,叫不上名的翠鸟在林梢鸣叫着,它们是否在等待着寺内悠扬的钟鼓声呢?我不经意间放慢了脚步,唯恐惊动了什么似的。在浓浓的游意中多了丝丝的禅意,也许这就是佛家净地本来的面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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