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利香
父亲一直舍不得处理掉那辆已锈迹斑斑的三轮车,三轮车有点大,它就突兀地在客厅霸占着一席之地。三轮车是父亲一辈子辛劳的见证。
父亲几乎没什么文化,勉强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帮衬家里了。但是,父亲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除了西藏新疆内蒙少数几个省没去过外,都留下了他的足迹。长大后,我自诩满腹经纶,我却不敢独自一个人闯天下。“靠的是嘴巴,只要不怕问;靠的是力气,只要不怕累;靠的是乐观,只要不怕苦。”父亲常把这句话挂嘴上。多年的走南闯北,使他有超强的领悟语言的能力,他那不洋不土的普通话居然走到各地都能交流无碍。父亲是伟大的,等我们真正上了年纪之后越来越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父亲做的生意是走门串户的生意。就是相当于“鸡毛换糖”的生意,但比这更难,他卖的可是活物,他卖小鸡小鸭。从我有记忆开始,当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父亲就和村里的一群生意人,到邻县的诸暨余姚等地买来刚从蛋壳里滚出来的小鸡小鸭。然后先在家里小心地喂养几天,当然中途夭折是免不了的,父母只能像呵护婴儿那样伺弄着那些小鸡小鸭,尽量把损耗降低到最低限度。那段特殊日子,我们姐弟三也特别的乖,我负责烧饭,两个弟弟也会给爸妈搭把手,学习上也更加用心,绝对不会让父母亲分点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概养到半个多月,鸡们鸭们的胃口有点大时,就装到特制的圆圆扁扁的竹篓里。上千只鸡鸭不能挤在一起,就分成三担,然后叠加在一起。估摸着至少有上百斤重吧。然后几个生意人就包下一辆货车,奔赴到苏州上海等地。苏州上海的乡下一般都有他们的落脚点,也许是一个破败的院子,也许是一座荒凉的小庙,父亲他们用很低廉的价格租下来,晚上作为歇脚点,白天就走村窜户地挑担叫卖。其辛劳程度难以想象。
多年以后,我才真正理解“讨生活”的含义。同情弱者,同情不幸的人,这是父母一辈子奉行的生活准则。小时候,我曾经对父母的有些行为很不理解。比如只要来我家门口讨饭的,父母总会从锅里舀一碗热腾腾的饭,即使我们自己都未能吃饱;大街上看见耍猴的卖艺的,他们都要给上几个钢镚,即使我们自己是如何的囊中羞涩;有时候家门口有走门窜户做生意经过的,父亲会邀请他们到家坐坐,母亲甚至会炒上几个菜,让他们小酌一下。“出门在外苦啊,但碰到的还是好人多啊,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我曾经受到过多少陌生人的恩惠,一杯水,一碗饭,一句温暖的话,一点及时的帮助都让我铭记在心。”父亲跟他们唠叨的都是这些话,而这些话的背后是多少的苦楚和辛酸。如今的那份淡定从容却是积淀了多少岁月重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又有多少人可以达到那样的境界。
在我们姐弟三个相继大学毕业后,父亲也已经年过五十。在我们的强烈抗议下,他终于卸下了陪伴了近三十年的担子。不再出县出远门做生意。但他依然闲不下来,偷偷地买了一辆三轮车。过年后,仍旧到邻县批发来小鸡小鸭,饲养在家里的五楼。每到集市的时候,父亲就骑上三轮车摆摊。父亲是天生的生意口,再加上他那几十年闯荡而得的生意经,父亲的生意特别的好。每天父母都要不断地一趟趟地爬五楼楼梯,母亲偶尔抱怨,但当父亲唱着歌骑着三轮车回家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散钱时,母亲就又眉开眼笑了。其实,当时我们姐弟仨的收入在不断地增加,我们也曾无数遍的阻止,但父母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向我们伸手要赡养费。他们觉得自己赚的钱用起来心安理得,而且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因为他们觉得还能自己赚钱,走出去,在村里人面前一直底气十足,腰也挺得特别直,头也抬得特别高,说话的声音也特别的响亮。后来,我们在默许的同时,只能一遍遍地提醒,一定要注意身体。因为饲养在家里的鸡鸭成本特别的高,父亲只在集市上摆摊还不够。他就在闲日,踩着三轮车,挨家挨户地窜卖。
父亲去的地方大多是西部山区,山区的村民到集市上赶集不大方便。什么东岭啊,大塘啊,程家啊,蒲阳啊,这些小村庄我从没听说过。他到了一个村庄后,就在明堂里摆上摊位,淳朴的山村人都会围着父亲聊庄稼,聊家常。他们很相信父亲,买鸡鸭的是候总会委托父亲挑选。父亲非常珍惜这份信任,总会先挑最强壮的最易养活的鸡鸭给他们。到饭点的时候,有老哥老嫂们会端来饭菜给父亲吃,父亲总会慷慨地抓一两只鸡鸭送给他们。如果是寡居的老太婆,父亲也常送鸡鸡。年复一年,父亲积下了非常好的人缘,他们都亲切地称父亲为“老楼伯伯”。
由于长年累月的挑担走路,父亲的脚得了很严重的静脉曲张。一条条像蚯蚓一样的筋扭结在一起,真非常的触目惊心。到六十岁,我们姐弟三说什么不让他干了。父亲的三轮车终于歇下来了,但它依然突兀地放在客厅一角,父亲闲来无事的时候,会静静地站在一旁抚摸着它,是缅怀曾经一起同甘共苦的岁月,还是慨叹世事的变迁?我们都不得而知。
楼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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