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的杨梅

关于杨梅树下的记忆是那样的遥远却又清晰，以至于有一阵子，我是将我的童年和外公家的杨梅树是划上等号的，杨梅树下找宝藏、玩拔蓬猜长短、披着外婆自制的雨衣满山跑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八岁那年杨梅时节的一天，我搬了一块宽宽的长木板充当午睡的小床，木板一头搁在门槛上，另一头放了装满水的木桶顶着。正睡着，外出的邻居回来告诉我们，看到我外公挑来两大篮杨梅，就快到村口了。我那个激动啊，一骨碌爬起来，不小心下巴磕在水桶边缘，鲜血直流。伤口怎么包扎、多长时间愈合的，都不在记忆中了，只记得那两筐杨梅有相当一部分是进了我的小肚子。小时吃饭，总有饭粒掉在桌上，这下，我总算找到了最好的理由：“下巴有洞，吃饭当然会漏。”

据说会结果的杨梅树不开花，开花的杨梅树则是不结果的。其实结果的杨梅也开花，但花很细很小，很难让人察觉。母亲常说，杨梅可怜、结蒂过年，这个蒂如我们后来采摘时看到的杨梅与树枝的连接物。一般是农历过年前，严寒中，杨梅树会在枝头、叶间抽出一个个如毛毛虫般的杨梅“蒂”，上面长着一些红红的细毛就是花。没有灿烂的花事，没有张扬的花期，静悄悄地酝酿着来年的果实。清明过了，杨梅果初具雏形，呈青绿色，吃起来涩涩的，核软软的、一咬就碎；渐渐地，杨梅果长白蕾、看起来亮白有生机，特酸，核则是不容易咬碎了，整棵树因为白蕾明亮许多；小满以后，杨梅果泛红了，酸中略甜，远远望去，洋溢着红彤彤的幸福；再之后，杨梅果“乌”了，甜蜜里遗留着少许与生俱来的酸，吐露着收获的喜悦。

杨梅的年成一般是大小相间的，小年的杨梅新枝嫩叶疯长疯长的，看上去格外有生机，人们便说这是杨梅树长脑，长脑的杨梅树结果很少，杨梅红的时候，红色的杨梅果竟成了点缀。大年的杨梅果实压枝，树叶一般偏黄、较为稀疏，可能树的养分都到果实上去了吧。新枝条仿佛到处都能生长，主干、横杈上冷不丁冒出一根根细细的枝条，上面都会长着几颗杨梅。自然长大的杨梅树结出果子偏酸，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好吃的杨梅是经过嫁接的，外公他们简单地称为“接梅”，接梅果颗粒较大，成熟后呈黑紫色，吃起来甜多酸少、汁多味美。

农历五月十三杨梅红，一拨拨的杨梅客开始造访，主人会在家备少许杨梅解解馋。一把竹钩、几个竹篮，宾主谈笑着前往杨梅山。山路有些铺了石板，大部分都是黄泥路、两边杂草丛生。外公家有几棵杨梅树就是长在山顶，明明抬头可见，却要走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年，我家老爸带着我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说是“抄近路”去摘杨梅。久睛的午后，山路蜿蜒曲折，没有茅草当道、特别好走，路边隔几步便是一丛山栀子花清香扑鼻、且左右均匀分布，像是有人特意栽种似的，远处的山谷中不时传来清脆的鸟叫声，鸟语花香中似乎真的很快就来到了杨梅树下。接梅像一把把巨伞张开立在山坡上，果实累累，枝枝杈杈压弯了腰迎接着远方的来客。据我观察，很少有客人能将自己的篮子摘满，更别说摘一篮黑紫的接梅。客人能上树的，边摘边尝边聊，摘来的还不够放进肚子，何况满树的果子已经让他们眼花缭乱的了：明明看起黑紫的杨梅，放在篮子里咋就成了红色的；上不了树的，站在树荫边缘，四周下垂的枝条上串满了果子，触手可及，虽说不用眼巴巴地看着树上的乐呵劲干着急，但也只够填填肚子。总是主人淡定地闲话家常之间就把篮子全装满了，譬如我家姨妈，就是摘杨梅的高手。

长在杨梅树下的我，嗜酸如命，小弟小妹他们吃杨梅是先吃紫的，再就红的，后来先生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我却正相反，先吃红的、甚至白的，再尝紫的。小子东一周岁时，我抱着他站在杨梅树下，绿叶红果之间，他毫不犹豫地伸向了红红的杨梅果，放进嘴里、眉头紧锁，吃得满嘴流汁，连衣服上也是。母亲说她小时候吃杨梅最是惬意，夏日晚上繁星满天，点燃一把驱蚊的青蒿草，搬一把躺椅，挑选一捧黑紫黑紫的杨梅，用蒲扇一卷，边吃边听邻居灿叔大话西游和三国。

吃杨梅，衣服上难免会沾上杨梅汁，小时候去外公家吃杨梅都是穿了最好的衣服去。新衣服染上杨梅汁，我急得直想哭，外公告诉我等杨梅打山（过季），衣服上的杨梅汁就会没了。果然，杨梅季节一过，衣服上的杨梅汁就不见了。这个说法有很多人都听到过，也有人振振有词地说是杨梅神的缘故，小时候的我对此深信不疑。长大以后，再有听到这种说法，也就是一笑而过，从未深究这其中的缘由。小子贝贝染了杨梅汁的衣服经过一夜的浸泡，纤尘不染地晾在衣架上。想到杨梅汁消失的这个说法，忽然发现这里蕴藏着丰富的人生哲理。那个年代只有寻常的碱性肥皂、去污力也不强，夏天的衣服一日一换，一个杨梅季历时半个月，经过七八次的洗涤、杨梅汁自然能淡去了。人生的奋斗也如是，五年不够，就十年、二十年，踏踏实实地努力着，不要气馁、不要放弃，总有一天会接近成功。人生也难免会遇上挫折，挫折有大有小，只是不用害怕，没有过不去的坎。一个月不够，那就两个月，甚至一年、两年，让时间沉静心灵，让时间抹去创伤，让时间浇灌下一个出发。

有一年，有人在外公的杨梅山脚下烧山草，不小心引发了一场小型火灾，把山顶上的一棵接梅给烧掉了。等外公赶到，四处焦黑，一棵高大的杨梅树只剩下一段老梅桩笔直向天，尽管心疼得老泪纵横，却也未向对方索赔，“他也可怜，子女又不孝顺，算了吧。”未曾想，老杨梅桩四周抽出二十几棵小杨梅树，几年后开始结果。新枝条压弯了腰，收成着实不错，吃起来没有原来的接梅甜，偏酸，倒是正对了我的口味。

工作后的第二年，我去外公家吃杨梅，沿着两旁长满灌木杂草的山路，外公语重心长：“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年青人要谦虚努力。”我记下，刻在心里。如今我的外公离开我们很多年了，接手杨梅树看护的姨妈已于二年前病逝，外公家的杨梅树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也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有时依然鲁莽，但却真诚，一路走来，得到很多人的帮助和包容，心中有满满的感激。

前两年回家，我家老爸的一番话让大家着实惊喜:“种了好几棵杨梅，过几年就可以吃了。”小朋友们也有了外公家的杨梅。不过新近收到老爸的电话，几棵杨梅树被疯狂生长的竹子给挤兑得奄奄一息一果不结了，看来小朋友们还得等等啦……

杨梅树

青杨梅

杨梅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