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迹 阴雨开端的壬寅虎年，在正月初五那天终于放晴。阳光加持的好天气，不想拘囿于室的念头越发强烈，哪怕只是开车去兜兜风，看看沿途逐渐复苏的草木，呼吸一下初春清冽的空气，便足以让人心旌摇荡、沉醉不已。 车子驶过华滨街口时，脑海中忽地冒出个念头，何不趁机去看看那个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那儿可是她职业生涯的初舞台。 起心动念间，车子已拐过街角。 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街还是那条街，只是比之前拓宽了许多。五间两层的印刷厂房还在，只是立面已改造成焕然一新的模样，与周边建筑延绵成统一的大地色系，半个多世纪的岁月痕迹仿佛被抹平。近身上前，只见厂房一片沉寂，闲置已久的样子，中间的大门紧闭着，似乎封印了曾经的过往，如一位深沉缄默的老者，有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正值春节假期，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是零星地泊着几辆车。 站在原地，思绪如脱缰野马般，当年在这里所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早已串联成她的独家记忆，有着温暖与怀旧的质感。 曾经，这里是辖区的主干道，屋宇密集，人烟稠密，上世纪的政府办公楼和电影院就坐落在印刷厂后方，而当时镇上最火爆的餐馆，则位于厂子的正对面。一到饭点，食客便会一波接一波地上门，鱼肉酒香弥散空中，整条街氤氲着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气。 印刷厂的前身为油漆社，在当年可是十分耀眼的存在。在这里，曾集聚着一群手艺精湛的油漆师傅，他们用一把刷子，刷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被人们尊称为“老师头〞。 记得当年她家大姐结婚，就是邀请社里的刘师傅上门油漆新家具，家中那张用了多年的餐桌也顺带着给翻了新。刘师傅用玩笑的口吻说，我会把这张餐桌漆得锃亮，到时上面一个盘，下面还能映出一个盘。果不其然，漆好的桌面如镜子般效果立现，全家大小看了又是欢喜又是惊叹，心中越发佩服刘师傅的过人手艺。 只是经过岁月的淘洗，曾经风光无限的油漆社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湮没在时代大潮中。好在当时的社领导审时度势，放眼市场所需，在油漆社内办起了印刷厂。 在民营经济不甚发达的上世纪70年代末，能进印刷厂当一名工人实属不易。除了招收部分油漆工家属外，还录用了一批正值青春的年轻人。放眼厂内，那几台冰冷的机器，那散发着油墨、橡胶和汽油味的车间，因有这群年轻人的加入，仿佛被赋予了温度与张力，蕴藏着勃勃生机。 印刷厂有制（排）版、印刷、装订等工种，承接的业务，大多是印刷各类票据、信纸信封、表格及文字资料等等。随着制版升级，偶尔也承接部分彩色商标的印刷。一个只有20多名员工的小厂，几乎包揽了整个辖区的印刷业务。生产旺季时，还会实行“三班倒”工作制，日夜赶工只为进度。 在印刷厂经营几年之后，因缘际会，她有幸进了厂。 在交通不便的当年，家住海岛渔村的她，需早起赶往印刷厂上班。慷慨如大嫂，将自己的嫁妆之一，那台崭新的红色女式自行车赠送于她。线条流畅的车身，精致小巧的车轮，白色车篮上系着漂亮的蝴蝶结，整辆车显得尤为俏丽迷人。在男式自行车还十分稀缺的年代，骑着这么一辆酷炫拉风的自行车，吸睛程度堪比现在的高级跑车。 初来乍到，她被安排在装订车间，师从厂里唯一的已婚大姐。在这个满眼陌生人的世界里，她遇见了最初的温暖与善意。跟着大姐，整理印刷成品，或上胶固定，或打洞穿线，或包上封面。此后，无论多么零乱的纸张，经她搓弄几下便可齐整，这就是所谓的基本功吧。 印刷厂最具技术含量的工种是印刷，她一直心生向往。在厂部调整员工岗位时，她如愿来到印刷车间，生活在她面前又打开了一方新天地。 当时车间配置的是半自动圆盘印刷机。但凡机器，在没熟悉其性能之前总是难以驾驭，因此在新人上岗之初，都要经历一段模拟操作时期，否则就有让机器“咬”住甚至压扁手指的可能。 正式上岗那天，她感觉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卯足了劲。上油墨，装胶辊，拧开关，整个过程犹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沾染了油墨的胶辊，滑过油盘，滑过铅字印版，带着自身的节奏不停地上下滚动着。机器一张一合，双手左右交替。输入白纸，抽回成品，她用臂使指，精准到位。无论是翩跹似蝶的30克油光纸，还是难以掌控的大面积8开纸，印刷品呈现出的是复印般的效果。看似枯燥乏味的操作，在她眼中却有着无穷的兴致和乐趣，以至于沉缅其中，无暇它顾。 期待中的油墨调色，总会如期而至。通过调制，可获取所需颜色。红黄为橙，黄蓝为绿，绿黄为蓝……，颜色的碰撞与融合，带给她强烈的视觉冲击，也带给她满满的成就感。 于印刷车间而言，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旦风起，纸张纷扬，手上工作无法继续。炎炎夏日，仅有的一台电扇还得轮流使用，且只能对着后背吹风降温。隆冬时节，看不见的寒意从窗台缝隙、从大门过道、从四面八方围将过来，直冻得人缩身弓背，影响着手上的发挥。靠窗工作的她，只有在晴朗微风的日子里，打开窗户眺望街景，观赏眼前流动的风景。小憩之时，心情便有了几分惬意，几分悠远，携着少女旖旎的梦，忽忽地飘出了窗外。 从一名初出茅庐的装订学徒工，到迈入技术层面的印刷工，几年的锻炼与成长，令她的收入也有了质的飞跃，一路登顶计件工资之前列。 人生中的第一份职业，总是令人难以割舍，以至于后来，她又兴致满满地开了家打字复印店，那种相融相契的归属感，充盈着她的身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印刷技术的重温与延伸，也是对青葱岁月的最好致敬与怀念。 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时，忽然很想看看记忆中圆盘印刷机的模样。打开百度搜遍全网，终于找到几张不甚清晰的图片，久违了的熟悉感瞬间包裹着她，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机器运行时的“踢嗒~踢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