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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 欠巴金一本书 孙炜 冒着寒风去老师家拜年,老师执意要我带走几本书,我因不便携带而推却着。忽然间,书架角落中一本褪了色的《秋》兀自亮闪了我的眼睛。恍如触电般伸手取来,将它轻轻贴在胸前。霎时间,半世纪前的一个夜晚重现眼前:那少年彻夜读《家》,泪水浸透书页,心潮起伏难平。老师也不禁动容,任我抱书而去。归途严寒,可《秋》仿佛燃着微火,熨帖得胸中暖意融融。 往事越世纪。清波门蔡官巷老家,我刚刚迈入门槛,小叔也接踵而至。这位省中医学院的国语老师,随身携带的旧书包总是兜着无穷的宝藏,每次他到来,我必得翻检一番,那日自然也不肯错过。小叔刚把书包放下,我便急不可待地一把抢来,伸手一掏,竟掏出一本《家》来。欣喜若狂,忙不迭地央求小叔借我一读。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遂笑着说:“看可以,明晨八点必须还我。”我一口应承,心中暗暗自忖:怎么办?“开夜车”。 那时我正值十五岁少年,巴金笔下的《家》《春》《秋》早已名闻天下,我如获至宝,为了不影响他人睡眠,忍着蚊子骚扰钻入厨房。窗外的天光一寸寸暗下去,书中的世界却一寸寸明亮起来,我的心神完全被攫住,竟连晚饭也忘了,就埋头于《家》。鸣凤投湖时水影荡漾的幽怨,觉民逃婚时艰险的呼吸,梅姐病殇前无声的衰微,瑞珏产亡时哀绝的挣扎,觉新是一位赞同新思想却对封建礼教一味忍让和“作揖”的矛盾体;琴美丽明亮的眼睛和争取女性平等的抗争精神、觉慧出走时毅然迈出的步伐,让人看到中国的未来……我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着,情感的波涛在书页的迷宫中起伏,夜愈深,愈是难以释卷。墙上的钟声滴答如催,我埋首于字里行间,泪水不知不觉竟湿透了书页,伴着一灯如豆,直到东方泛白。 书准时归还了,可那个通宵所获得的激流情愫却深深植入了生命的血脉之中。可随后开启了学医之路,汗牛充栋的医书直让人深潜其间,竟再没有余暇去碰小说了。然而那未竟的三部曲,却成了心上悬着的一笔债——它既是欠下自己少年时的一个允诺,也是欠着巴金先生的一份愧怍。每当夜深人静,我常独自思忖:人生在世,总该有始有终才好。那激流奔腾的故事,总须要亲眼看到它最终汇入大海才是。 老师家回来的次日,我拿着获奖得来的书劵去了新华书店。顾不上新书琳琅满目,径直寻向文学区,《家》《春》赫然在目。小心翼翼地取下书来,如获至宝,终于凑齐了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归家途中,怀中三本新书整齐而安稳地叠放着,沉甸甸的分量压着我的双臂,也压着我的心房——这是了却心愿的实在分量,更是对岁月流逝的无声丈量。 当夜灯下,我郑重地翻开崭新的《家》,恍然间又回到了清波门老家。小叔的布包,那盏陪我流泪的十五瓦灯,少年翻书的沙沙声……都穿过岁月的风尘,重新浮动在眼前。我轻轻抚摸着书页,这崭新的纸张如此洁白光滑,如同从未被光阴磨损过。当年那本《家》的书页,该是早被那个少年滚烫的泪水泡得发涨,字迹洇染了吧?可是,那些字句渗进一个少年心里的刻痕,却历尽沧桑依然清晰如初。 五十五年了,时光如奔流之水,清波门的老屋、小叔,连同那个彻夜不眠的十五岁少年,都已在岁月长河中悄然远去。而今,唯有这三本崭新的书安静地排列在案头,在灯光下散发着油墨的微香——它们终于齐整了,如同三条溪流终于汇入大海。 我欠巴金的一本书,横贯半个世纪,总算归偿。可这何尝只是还书?它分明是生命河流奔涌途中,借一本旧书为舟,完成的一次深情的回溯:那少年彻夜未眠的灯,既照亮了书中人物的悲欢,也照亮了自己初尝人生百味的懵懂心灵。五十余年里,那些人物与故事在我心底无声发酵,渐渐酿成了理解世界与人性的酵母。 书页翻动,墨香如故。原来人的一生亦如一部翻开的书,少年时匆匆读过却未读完的章节,须得等到两鬓染霜,才真正懂得字里行间的深意与重量。 这迟来的阅读,不正是用一生的长度,去丈量少年时一滴泪水的深度么?当激流终于归海,那些被泪水浸泡过的书页,终究成了灵魂中沉潜的岛屿——人至此方明白,世上最重的债务,原来正是欠自己的那份初心未竟;而偿还的旅程,则始于迷途,终于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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