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客_文山艺海
2025-05-05 22:51
浙江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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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妍娉作品|莫问春归何处 那年的春天。溪畔的桃花葳葳蕤蕤,花枝临水,颇有几分佳人理妆的慵懒与妩媚。她调皮地解下翠绿的披帛,绕在树枝上,轻轻一拉,霎那间花雨漫天,她的青丝和衣袂,也变得馨香无比。清脆的笑声随着舞动的腰肢,撒满一溪的俏语玲珑。春风在她耳畔吟咏,如一阕清丽小词,生动,曼妙,余音袅袅。 “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身后一声赞叹声传来,刹间惊扰了她的花颜。 是他,台州太守唐仲友。她不觉得羞红了脸,宛如枝头初绽的桃花。匆匆向他行了礼,却忍不住偷眼望向他修长的身影。他眸间流转的温柔,便那么轻易地,摄了她的魂魄。 唐仲友竟为之微微一笑。他少有才名,年仅十五岁便中了进士,不由得恃才傲物,对许多达官贵胄都看不上眼,偏偏眼前这个女子,虽然沦落风尘,举手投足间却别有一种温婉雅致风情。或者正是她这一份不俗的气韵,令他为之动容。 她心内轻叹,唐太守是举世闻名的才子,而她只是台州的一个营妓。风月欢场,向来情薄如水,而流水匆匆,年华易逝,命定的情节却无人可以逃离。 她原本有个清雅的名字,周幼芳,自小伶俐可爱、聪慧娉婷,如一朵绝世的芬芳。可叹芳华尚浅,未曾开出一支娇娜,便陷入风尘。从此,她改名严蕊,成了倾城倾国的名妓。身如三月柳絮,伶俜无依;心似暮春红药,零落成泥。笑不由心,情不由心,人生于她,已是一场红尘游戏。 水涘的亭阁内,觥筹已备,亭畔桃花繁茂、细柳如烟,恰是江南风景如画时节。唐仲友置酒宴客,严蕊和其他几个歌姬奉召前来献歌。 她娥黛轻颦,指落朱弦,那旖旎心事,便从管弦里飘然而出,掩藏不住的爱慕,亦在弦外无声缠绵。 她弹得深情,他听得沉醉。点点哀愁,在她的眉心开出一枚桃红。他看得心疼,几乎想伸手抚平她的忧伤。彼时,他忘了周遭的山水旖旎,也忘了红尘的名利羁绊,只想与她笑语嫣嫣,诗酒年华。 然而,他终是世俗男子,碍于大宋官员不得狎妓的法度,只能暗暗在心里,把她视为知己。酒过三爵,笙歌缓缓,她的脸颊透出蜜桃的嫣红。他有心试她,命她以身后的红白桃花为题,赋词一阕。 她颔首微笑,轻启朱唇,一则《如梦令》便婉转而出: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才刚吟罢,众宾客无不拍手称妙。他的赞叹更是溢于言表,忙命人赏了她两匹缣帛。 缣帛质地细腻,更胜宣纸,是填词作画的佳品。她心中微喜,他毕竟不同于那些恩客相公。他们千里慕名而来,赠她珠玉宝石,贪恋的只是她的青春颜色。 她的心,支离在红尘之外,他的眷顾,却让她倍感温暖。他爱惜她的才情,尊她为友。那淡淡的情意,暗香浮动,若晚霞初临的烂漫。她亦指望红袖在侧,为他书案添香,与他品茗把盏,西窗闲话。然而,看似触手可及的温暖,却是伸手抓不住的永远。 原以为,他们的缘分,仅仅是相逢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缱绻。不料想,一场莫名的风波,早已守候在她不经意的眉湾,将他们心底的绸缪与流年,化为莫名的哀叹。 时任浙东常平使的朱熹,巡行台州。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捏造了唐仲友和严蕊的情事,把一段无中生有的风月故事,向朱熹娓娓道来。素日里,因为唐仲友支持的永康学派,一直明里暗里地反对朱熹所提倡的理学,加上过往的种种恩怨,朱熹对唐仲友早有不满。于是,借着有伤风化的罪名,朱熹一连上了六道奏章,弹劾唐仲友。同时,又下令黄岩通判,将无辜的严蕊打入囹圄。 官府的监牢里,透着一股子阴沉沉的气息。凌乱的青丝从香肩滑落在冰凉的石板上,像一条逶迤的小蛇。她环抱着消瘦的身子,心中凉如水月。她仍在担心他是否安好如初。若能换来他的平安,那么这无妄的牢狱之灾,即便是死了,也是值得的。 狱官摆上纸笔,只要她画押认罪,便可放她离开这阴暗的牢房。 看着供纸上编造的风流韵事。她忍不住笑了,笑得冷艳,笑得决绝,如雪中带霜的白梅。 他们错看了她。她虽卑贱,也绝不会诬赖自己爱慕的人。她撕碎了这张比话本小说还要精彩的供纸,留下一地雪花般的碎片。 狱官大怒,命左右取来铁链,锁着她细嫩的手足。飞舞的鞭子如轻盈的春雨,穿过阴暗潮湿的空气,洒落在她的身上,顿时,玉脂上开出艳丽的桃花,一朵,一朵,宛如那日的芬芳,惊起无数翩翩的红蝶。 娇弱之躯,如何经得起酷刑的折磨?整整两月,殷红的花事,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开开落落。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紧闭了双眸,默默地承受着。一任碎玉咬破了樱唇,眼泪消瘦了形态。 看着娇容失色,春山孱孱,连狱卒也不忍了,便劝慰她认罪自保。她虚弱地摇了摇头,坚定地说:“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 都说章台柳色皆轻薄,她却拼着弱柳之姿,成全了他的名节。 唐仲友闻得消息,焦急万分,然而已是戴罪之身,营救不得。他和她的感情像他们的关系,纯净得如天上的明月。不经意的欣赏和爱怜,没能为她遮风避雨,反而将她困于风暴的中心。此刻的他,是那么的无助。他恨自己,恨自己不能保护她不受伤害。 再说朱熹六弹唐仲友,严蕊宁死守义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早已震动了朝野。孝宗皇帝得知此事,便翻了朱熹的奏本,淡淡一笑。他心下自然清楚,这场风波不过是“秀才争闲气”而已。这个女子,重情重义,却被无辜牵连。于是,孝宗下旨将朱熹调任,这桩风月官司方才了结。 受尽了鞭笞仗责的严蕊,已是气息奄奄,像一枚飘残的秋叶,弱弱可怜。憔悴的面容,如那日的缣帛一般素白,仍难以抹去眉目间那份动人的妩媚。娇嫩的肌肤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仿似花瓣撰写的小词,落红在每一个韵脚,氤氲了雪纺的罗纱。 新任的提点刑狱司岳霖,特意唤严蕊来见。彼时,她病体未愈,而一颦一笑,却无不动人心神。岳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在酷刑面前流露的勇敢,是何等的绝决。岳霖顿生几分怜惜和敬佩。忙命人赐座,问她何去何从。 她轻敛着眉山,美目盈盈,顾盼留恋处满室生辉,只听她慢慢吟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阕《卜算子》,是她的心情,是她的宿命,是她的傲骨清风,更是她的无可奈何。岳霖惊艳于她的美貌,更惊叹于她的才情。当下便取来伎籍,为她除名销号。 严蕊叩头拜谢,留下一抹绝美的微笑,便翩然离去。 有人说,一些富家子弟纷纷许以厚礼,争相求讨她为妻做妾。 有人说,她寻了个深情的男子,此后岁月静好。 她与他,从此再也没有了交集。或者,他们本就是桃源的一树鲜妍,生长在陌陌尘世的两岸。他们的相遇,不过是一瞬的春梦,花枝缠绵。只是春梦容醒,繁华易散,都敌不过似水流年。 花开似锦,花落如烟。他的生命,她曾来过;她的梦里,他曾停留。如此,甚好。又何必追问,春归,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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