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客_陆咏梅
2024-01-27 02:10
浙江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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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大年 习俗是一种惯性,人熟习了这惯性,渗透到骨子里,便是传承,走到哪,积习都难改。 母亲像个钟摆,分秒不差地计算着过年的每一个节拍,毫厘不爽地重复每一道礼仪。做子女的,血管里流淌的每一滴鲜血,都分毫不差地复写下母亲恪守的传统,只因为,耳濡目染,年深月久。 过年,母亲作为三军统帅,要做好两件大事:一外交,二内攻。外交,要将所有亲戚的礼数都顾及,家家户户送年鱼,送年包;还要顾全左邻右舍的和睦,杀了年猪,猪血猪下水挨户分发,给东家孩子送压岁钱,给西家长辈送水果糕点。内攻,做好子女分工,派好每份差,预演每道仪式,虔诚践行。 首先是清洁。夏商周三代,祭祀器皿由王后亲自保洁,而母亲的清洁要求几近苛刻,瓦间每一寸缝隙,楼板每一道楼栅,房子每一个屋脚,不能留一丝尘埃;堂前、灶间每一样家具,每一样餐具茶杯器皿,统统搬到池塘里清洗;枕被衣物不能留一点污渍,总之,不带一粒微尘跨年。从腊月初三到二十九,要做的功课全是洗刷刷,洗刷刷。做子女的,清洁稍不到位,便引来母亲河东狮吼,不惧神生气,害怕母后发威。 这还是三级战备,小打小闹,进入二级战备,母亲大规模做年菜,那是大动干戈。 做年菜,菜谐音“彩”,菜多多,彩头多多。父亲一趟一趟往家里搬年货,从腊月初一直到廿九,不曾闲着,指挥官母亲更马不停蹄,某日炒瓜子花生薯片,切冻米糖芝麻糖花生糖;某日做豆腐,炸油泡,蒸馒头;某日蒸糯米,替父亲做黄酒打下手;某日腌渍,熏蒸,包裹,油炸,样样出手,做熏鱼,灌香肠,腌酱肉,炸响铃,做肉圆,煎藕夹,摊葱花肉,剁汤圆馅,炖茶叶蛋,裹豆腐包,炒八宝菜,从不知什么叫“累”,像一条永远吐不完丝的蚕。她精准掐着时间点,捕捉战机,一天不贻误,一刻不耽搁。 进入一级战备,火力全开,统帅斗志昂扬,冲锋陷阵。腊月廿九一早,杀年鸡,煮“双刀”猪肉,谢天谢地谢祖宗。谢年鞭炮响过,一级战备升级为实战,过年的战役打响了,我们个个听令,痛痛快快沐浴,里里外外换洗,吐故纳新,改头换面,理新年头,旧貌换新颜。 年三十大清早,水缸的水挑满;卫生间垃圾桶,不留一星污物;干湿衣服,统统下架;房前门后,扫了一遍又一遍;堂前卧室,地儿拖了一茬又一茬;一对红皮甘蔗,绑红绳红纸,搁门后,“从根甜到头”,渐入佳境;院子里松柏桂树全贴红纸,吉祥如意;大门贴对联,边门贴斗方,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柜子、灶台贴剪纸,无一漏网。大家分工协作,里里外外,走马灯似地跑,好在人丁兴旺,手脚勤快,武器装备精良,作战部队训练有素,能打硬仗,把过年的红火渲染出三五分。 按理,这中饭应犒赏三军,可母亲一切从简,她是持家能手,老家的母亲哪一个不是高手?母亲动用了军中妙计——望梅止渴,她抄了曹丞相的作业,让孩子们瘪半个肚子巴望年夜饭。为了满汉全席,孩子们铆足劲儿冲锋陷阵,耐性等饕餮晚宴。 正午一过,个个上火线,战地是厨房,煤炉油炸,大锅蒸炖,煤气灶快炒,个个成大厨。烧菜大战开场,制高点是佳肴,攻克一个一个山头,缴获一道一道美味。每道菜都有讲究,有学问,人人都会玩语言大转盘——用方音给菜取名号,赋吉祥。下午第一攻克高地是肉圆,寓意酒肉丰盛,团团圆圆,饿着的馋虫一股脑儿被勾出,孩子们个个举筷,身手敏捷,补了中午瘪肚子的缺。占领最后阵地的一道菜,不像烧菜,倒像焚香沐浴斋戒,锅需要刷两遍,案板菜刀必须洗三道,做到不沾荤腥,以最洁净的方式,用素油烧青菜炒年糕,寓意“清清洁洁,年年糕”,期望来年无病无灾,节节高。 很快,厨房里堆满山珍海味,可吃团圆饭必须人人围坐,一个不落,才开席。难不倒母亲,她架起大柴,烧旺大锅,搁蒸屉,储沸水,年菜烧一盆,往蒸屉里聚一盆,直到撤火停锅,天幕黑沉,菜依旧冒着腾腾热气。年饭烧上,红印馒头、发糕蒸上,人头火熜生上。 天沉沉黑了下来,母亲派人去正堂数菜品,派人做水果拼盘,派人将所有的灯全点上,所有帐帘全放下,所有鞋子衣物全入室。按人头生的火熜安置桌底,寓意人丁兴旺。年菜上齐,红烛点起,焚香迎祖,碗筷摆齐,酒斟满,甜茶泡好,首席留二个空位给祖宗。洗脸梳头,换干净衣裳,虔诚感恩岁月馈赠,感恩天地风调雨顺,年夜饭开吃了。 全家举杯,这一晚必须说吉利话,开口不带脏字。第一筷,青菜炒年糕,母亲领诵,大声齐喊:“清清洁洁年年糕!”其后,任筷子笔走蛇龙,指点江山。互相敬酒,大声祝福。父亲定规矩,每句祝词都不同,大家就抢着先干为敬,生怕落后,抓耳挠腮词穷,祝酒词抄人家答案。神奇的是,每一道菜,都有谐音吉语来对应,香肠、白切肠,“常常有”;肚片,“都有”;萝卜豆腐包,“洋钿包”;藕夹,匹偶成双,百年好合;冬笋,虚心有节;豆腐,富裕……处处藏彩,道道吉祥。鱼不能动筷,留给来年,岁岁有积余,年年有余庆。母亲要给大家布菜,鸡腿,祝身体健壮;鸡翅,愿展翅高飞;鸡头,愿顶梁柱官帽高戴;鸡心,期望读书求学专心。一桌盛宴品多,量大,馒头、米饭再也装不下,母亲就顺口唱个大诺“存了明年吃”,年夜饭,恰恰不吃饭。 觥筹交错的当口,母亲或父亲手持纸巾,冷不防在某个孩子的嘴边一擦而过,小主立刻大声嚷嚷,观众边抗议边大笑,双亲则开怀大笑——只要纸巾摩挲过,此后两天,孩子说的任何胡话鬼话脏话都可不作数,视同放屁,大有“甲马将军”道符功效,“纸巾在此,百无禁忌”。 大表哥四五岁,正吃年夜饭,有人敲门,按年俗,年夜饭没结束,不能开门。深知忌讳的大表哥被敲门声吓得心惊胆战,“嚯”地站到凳子上,挥舞双手,压低声音,宣布:“我们都没气!”他爷爷听得直跳脚,“没气”不就死人吗?赶紧用纸在表哥的嘴巴上摩挲,笑脸更正:“是没声音!” 拿孩儿取乐的双亲,需来一点温暖补偿——送压岁钱,送出一个,祝福一个,母亲还会将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的提前送的压岁钱也一一递上。我们恭恭敬敬接过红包,压进枕头底。 母亲一边喊着“元宝滚进来”,一边拔门栓,父亲手持燃香,去院子里放鞭炮,弟弟跟着点烟花。左邻右舍听了开门炮,蜂拥而至,好客的母亲瓜果绿茶糕饼全乎呈上,大家脚烘火熜,聊天守岁。年少贪睡,即便眼皮耷拉,也要熬过子夜十二点。泡脚洗脸,母亲说,三十夜的脚泡的是“洋钿脚”,泡得暖暖和和,来年才可以发大财,母亲三军统帅的话如圣旨,不是她在发号施令,是一种叫“年俗”的借母亲来指挥,节奏,程序,每一个节拍都不曾有误。泡了脚,净了头面的士兵们可以沉沉酣眠,而指挥若定的大将军母亲,此刻,却一人独坐中堂,埋头包粽子,给正月拜年客准备新年彩。包好粽子,她又起身去了灶间,捶捶酸累的腰杆,动手烧菜羹,准备接新年。十二点的钟声刚敲响,窗外,新年爆竹声连成一片,彻夜不绝。 离家转眼三十年,出嫁的女儿不可回娘家过年。身居城市,山珍海味不缺,西餐中餐都能接受,但每到大年三十,母亲身边耳闻目濡的所有过年流程都喜欢走一走,母亲做的传统菜肴都喜欢一一做来吃,食材普通,但味道异样。也许唯有这样,才能凸显“大年三十”的“大”字来,这个字,写一辈子都不觉繁琐,也许,文化基因的传承是一种本能,是一种惯性,刻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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