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朱丽珍 实习生 刘佳鑫
这个夏天,杭州动辄就是飙到40℃的高温天。对于这样的炎热,吴燕红却不敏感。正午时分,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她会照例带着儿子,爬上吴山写生。
在外人眼里,这一定是一对奇怪的母子。吴燕红曾经也在意别人的眼光,尤其记得逛超市时,儿子抱着一大堆粉色玩具不肯撒手的尴尬——对了,吴燕红的儿子黄太阳,今年已经22岁。
或许,他不是我们眼中的“正常人”。3岁那年,黄太阳就被诊断患有先天性孤独症,几乎没有语言能力,不会和外界沟通。
这样的孩子,会有怎样的未来?如今的黄太阳擅长油画,曾在敦煌等地办过画展,还出过个人画册。他们常常会被冠以“天才”的名头。但只有父母知道,战胜绝望,需要不离不弃,更需要静待花开。
今年9月6日,黄太阳将在宁波举办一场个人画展,共展出60幅画作。你想去看看吗?
画画的初衷
孤独症到底是一种什么病?存在社会交往缺陷,局限、重复的行为,可能是他们的共性,而每个患病的孩子又存在不同程度的异样。他们被称作“来自星星的孩子”。
吴燕红接触过很多孤独症的孩子,很不幸,她觉得儿子太阳是属于“比较严重”的那一类。
“他发起脾气来,整个学校都能听见他的吼声,想当初学校里都是出名的。”更可怕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因为他不会表达,所以你不知道哪里会惹到他。
最崩溃的时刻,吴燕红气得跟着儿子一起捶桌子,虽然她知道这样的歇斯底里毫无意义。“他根本不懂,所以你气也没用。”
以至于后来,吴燕红想通了。一旦儿子生气,她就转移他的注意力。“打岔,说点其他事,他可能就忘了生气的点。”
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每一条经验背后,都是一位母亲的无可奈何。
儿子3岁确诊,对于母亲而言,可以想见,那定是一段人生的至暗时刻,但吴燕红说起这些过往,嘴角总是上扬,好似在说一件趣事。
双鱼座的吴燕红,喜欢骑在马背上奔腾的感觉,她考过裁判证、健身教练证,跟很多年轻姑娘一样,曾期待“上班自由”。从某种角度来说,确诊后的儿子太阳,掐灭了这一切可能性。
几年前,吴燕红去过青海,短短三天,马不停蹄往家赶,其中光路上就耗费了两天。“周五要接太阳放学,放心不下。”吴燕红深知,陪伴对于孤独症孩子的重要。每天晚上,太阳都要亲人陪着入睡,“你如果不上床,他可以睁眼到天亮。”不止太阳,跟其他家长交流时,会发现每个孤独症的孩子都是如此。
没有谁是天生的乐天派,吴燕红只是选择性地遗忘。为此,她从不加入孤独症孩子的家长群。所谓的“抱团取暖”,总免不了哀怨的吐槽。不想被负面情绪影响,所以她尽量把日子过得简单,把期望降到最低。
最初让太阳学画,吴燕红的出发点就很简单,画画是一种疗愈的方式,希望儿子能通过绘画创作,在色彩的叠加中,找到精神寄托。
太阳的爸爸是一位油画家,吴燕红自己也是美术生。太阳学画有基础,家里也有氛围,画画就成了他们和儿子之间的沟通方式。
“太阳很小的时候,我就带他去看画展,不管他听不听得懂,给他解释,也是一种浸润的方式。”太阳拿起画笔的那一刻,吴燕红知道这条路选对了,“你不用教他怎么拿笔,一拿起来就有那个感觉。周围人都在画画,他看在眼里,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以“年”为单位的成长
孤独症的孩子,总会有一些“特长”。比如太阳,他有很强的认路能力。吴燕红自己是个“路痴”,有时候去亲戚家,常不记得在几楼,这时太阳走着走着,就会选定一个门口站住,一敲门,找对了。
还有太阳锁定颜料的能力,也让吴燕红觉得是“未解之谜”。他不识字,却能在一叠毫无标志的颜料中,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颜色。
“有人会叫他们‘天才’,很多时候只是外人对他们的一种同情,并不是真心的。”吴燕红看得透彻,她知道孤独症孩子的内心世界,纯粹又敏感,“他就是通过你的眼神,来判断你这个人。所以在太阳面前,我尽量不流露出焦虑、悲观的情绪。”
太阳小时候,吴燕红也是对他抱有期待。她请过私教,在家里关起门教太阳学说话。结果有些讽刺,学了一个月“苹果”的“苹”字,直到辞退私教的那一天,还是没有学会。
“那为什么要学呢?干脆让他开开心心就好。”吴燕红从不死磕,唯一的原则,就是太阳开心。而这在孤独症家庭中,往往是最缺的,“父母会把失望、焦虑的情绪,传递给孩子。”
2008年,太阳就读于杭州杨绫子学校。4年级时,吴燕红就着手教他油画,主要从人物画像入手。
“他很会观察人的眼神,喜欢看照片,所以就让他临摹一些人物,比如戏曲人物,或者画身边熟悉的叔叔伯伯,再通过壁画来培养色彩的感觉。”听着似乎挺简单,但背后,每一丝进步,可能都要以“年”为计时单位。
太阳喜欢爬吴山,可以说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吴燕红希望他通过爬山尝试写生。但太阳在山上拿起画笔,是两年后。
这两年里,每次爬山,吴燕红自己先拿起画笔,对着山水树木写生。“有时候让他来打伞,有时候让他来找一找,妈妈画的小草是哪一棵。”太阳的观察力很强,很快就能锁定。这样日复一日地引导,两年后,太阳自然也拿起画笔写生,“他就对着一棵枇杷树画画,这一画又是4年。”
每次画这棵枇杷树时,又是吴燕红反复让他加深印象:“哪片树叶是圆形的?哪片叶子是细条形的?这片树叶像不像伯伯的眼睛?”
日复一日的坚持,可以想见得有多沉得住气的耐心。
一万个太阳
对于儿子太阳,吴燕红很少谈到自己的付出。想起一个细节,一直笑着聊天的她,突然红了眼睛——自己出门买东西时,看到远处公交车上坐着一个戴口罩的孩子,胖乎乎的,跟太阳有点像。她不敢确认,车上的孩子却伸出两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这是专属于太阳的动作。在他的很多自画像里,都这样拿手摸着脸蛋。这是他最亲密的表示。
那一瞬间,吴燕红确认,那是太阳认出了她。
“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了。”对孩子的期盼,仅此而已。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让吴燕红热泪盈眶。
画画十多年的太阳,带来的惊喜还有很多。
吴燕红家里的格局,被改成了绘画工作室。客厅和画室之间开了一扇窗,她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儿子画画的模样。
这一幕,吴燕红拍过照片,录制过视频,也说明,很打动她。
“画画让太阳变了一个人,别人夸他,或许也让他有了自信。”以前,有人要跟太阳合影,他总是皱着眉头,抗拒地推开,如今可以看到各种合照里,太阳笑得阳光灿烂。他们敏锐清亮,开心是伪装不出的。
这些年,太阳已经办过多次画展。在敦煌办过个展,在杭州、张家界、仙居等地举办过《一万个太阳大型公益画展》巡展,还出过一本个人画册。
有人点评太阳的画作,生机勃勃又了无程式,张张有出其不意的感觉。朴实、厚重中,大处落笔,笔触了了分明,色彩斑斓古丽,大开大合中磊磊落落,果断甚至斩钉截铁,细节转换处又交代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含糊,混沌中清明,又充满了温暖,似乎有可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还有一个直观的感受,是油画的重量。拎一拎太阳的画作,沉甸甸的,那都是他一层层颜料叠加后的分量。
从去年开始,吴燕红发现,太阳有了创作意识。“创作意识”四个字对于孤独症孩子来说,是自身极限的一种突破。
太阳的生活是刻板的,常陷入固有模式的重复。包括这么大热天,他依旧要上吴山,以及每天早上他都会用肢体语言催促吴燕红跳45分钟的健身操,每天晚上都要看抗战片,这是让他有安全感的日常节奏。
生活中,吴燕红会尊重他的节奏,但绘画中,她却一直刻意引导,让太阳不断有新的尝试。“以前他大多以模仿为主,会对着黑白照片,大胆用色创作油画。我会让他想想,能不能加一点东西?现在他会构思了,会加入自己的创作元素。”
如今,黄太阳已经从杨绫子学校毕业,今年9月,他的个展要在宁波美术馆举办,将展出60幅作品。
对于吴燕红来说,好似自己的一个梦想也实现了。
“我不想其他人一说起孤独症孩子,都是出于同情地夸赞,而是真心实意地肯定他们的才华和能力。”吴燕红更希望的是,太阳的经历能告诉其他人,孤独症孩子还有更多可能性,“太阳出来了,就能照亮其他人。”
相比其他孩子,吴燕红很清楚,太阳是幸运的。尤其出了学校以后,很多孤独症的孩子一下子就失去了社会的帮扶和关注。
吴燕红希望能够以黄太阳的名义,成立专项基金,或者鼓励更多的社会机构,开设专门针对校外孤独症孩子的培训班。
当寒夜的星星都变成光与热的太阳时,人间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