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身褴褛的流浪汉沈巍,在视频中高谈阔论《左传》《尚书》等国学文化,就连企业管理学也信手拈来。随后“流浪大师”这一称号也响彻网络。
近期,沈巍被爆出走红后陆续出借给粉丝一百万元,再度进入人们的视野。三年过去了,走红身份给沈巍生活带来了剧烈的变化,但他自认为并没有什么改变,反而失去了很多。
“这三年,我所希望得到的,一个都没得到。我想读书,但没有大学来破格录取我,我想得到原单位的关注,但人家对我视而不见。”沈巍告诉天目新闻记者。
“网红”经历体现了网络与现实巨大的鸿沟
告别了流浪生活,沈巍目前在上海青浦区的一个老小区安了家。这里是与浙江嘉善和江苏吴江接壤的郊区,从虹桥高铁站附近打车过去,天目新闻记者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才抵达。
沈巍的住处,是一间没有装修过的两居室。客厅的一圈是他自己拼装的黑色书架,上面按照学科门类整齐摆放着近千本书籍,从史学名家合集到文学艺术领域,这些都被沈巍视如珍宝。除此之外,两张破旧的沙发、两张桌子、一个超大写字板、一个投影仪便是沈巍客厅里的全部家当。
沈巍收集的书籍
虽然已经从直播打赏里有了固定收入,但沈巍仍旧保持着流浪时收集老旧物件的习惯。客厅的旧家具是他捡来的,还有一些纸板堆塞放在客厅柜子的一个角落里,用来闲暇时练字。
最近,沈巍捡回来的流浪狗生了三只幼崽,一只不幸夭折,剩下两只一周大的幼犬还没有睁开眼睛,窝在沈巍的一张沙发上嗷嗷待哺。但沈巍并没有过多关注,他觉得狗妈妈能照顾好幼犬,自己只不过是为这一家子提供了一个不用风吹日晒的落脚地。他家时不时还会有一些“熟客”来“串门”——一只狸花猫和一只黑白色的狗,似乎流浪动物在沈巍这里从不设限,出入自如。
沈巍捡来的流浪狗
沈巍房租每月1700元,而2000元病假补贴对沈巍的生活现状来说显得有些杯水车薪。也有人劝沈巍利用爆红的机会投身商业工作,但沈巍认为经商不符合他的个性和追求。利用网络直播传播文化,倒是沈巍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他直播的初衷,“既然很多自己本身主动追求的东西实现不了,我就把命运馈赠我的这个东西做好吧。”沈巍这样想。
经历了和干儿子分道扬镳、与家人关系不和等舆论风波,沈巍选择淡出了公众视野一段时间。2019年,在粉丝的一再询问下,沈巍回来了,剪掉了自己标志性的流浪长发,刮掉了蓄了很久的胡子,以干净利索的形象出现在抖音上。他给自己短视频的定位是“一个正能量的平台”,宣传各地特色历史文化、抒发对名家作品的见解。
有时候,热情的粉丝还会邀请他去自己的家乡“打卡”。记者见到沈巍时,他刚从浙江湖州市回来,去了南浔古镇、叶浅予艺术馆、吴昌硕纪念馆等地,也开了几场直播。但因为住在湖州粉丝家时,闹了些不愉快,他提前结束了自己在湖州的行程。“网络上的形象,到了近距离接触就不是一回事了,可能人家不是很认可我喜欢捡东西回来的习惯。”沈巍说。
这三年来,沈巍认为他的网络生活过得一点都不惬意,近期再度被媒体曝光,他也高兴不起来。“媒体一天对我进行了整整八个小时的采访,独独关注我外借100万元这句话。”
沈巍口中所说的100万元,是他在走红后陆续借给粉丝的。“他们给我发私信,跟我诉说生活的困苦和艰难,希望得到我的帮助。”沈巍说,最多的一个粉丝向他借了60多万元。不过记者也并没有看到沈巍给粉丝的转账记录。
沈巍说并没有人思考他爆红过后归于沉寂的原因,也没有人对网络自媒体现状进行一些更深层次的探讨。如今因为“出借100万元”重新回到大众视野后的他更加意识到,蜂拥而至的记者和网友往往倾向于聚焦爆点,制造娱乐性的舆论,这样逐利的流量和关注与他传播文化的初衷完全相悖。
沈巍在看书
爆红后沈巍开始不断思索,网络对自己的拥护到底是什么?所谓“网红”,到底是名誉还是职业?三年里,沈巍曾受到大量“网亲”追捧,也曾遭到“黑粉”网暴,直播账号被封禁,网络上如此盛大的一场狂欢,沈巍觉得自己身上处处矛盾的“网红”经历,最好地体现了网络与现实巨大的鸿沟。
“大师”的流浪并不自由
走红后沈巍陷入流量漩涡,许多人认为这样备受打扰的生活远不如他从前博览群书却流浪街头,那种大隐隐于市的逍遥日子。然而据沈巍自述,26年的流浪生涯,并非他情愿,也一点都谈不上自由。
流浪期间,沈巍也将所有能用的东西捡回住所,但二十多年来却没有一件东西能被保留下来,一旦被发现捡了“垃圾”回家,他总是会被房东撵走,再度陷入流离失所的境地。有一次沈巍偷偷住在树林里被媒体曝光,他一大早在树林的狼藉中醒来,眼前竟围了一大圈人。
沈巍在流浪
沈巍坦言,因为自己流浪汉的身份被整个社会价值体系所不容,那段日子他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在路边看书时,沈巍会频繁地张望有没有城管车辆经过;看见一个戴着城管帽子的人,会害怕他过来清理自己的东西。虽然现在沈巍的居所给他带来安全感,但他还是保留了当初在南京路流浪遗留下来的习惯,即使是在家中他也会时不时注意屋外的动静……
“过去的流浪生活和现在的生活都不是我主观愿意的,和我的初心相距甚远,只是一种短暂的愉悦。”沈巍始终认为他的生活是不自由的。
相较流浪时的“提心吊胆”,走红后生活中充斥的“防不胜防”,更加使沈巍心累。流离失所的时候,哪怕是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垫上一块纸板,沈巍也能准时轻松地入睡,而如今躺在居所的床上,他却没有一天可以按时入眠。
“那个时候城管无论你恐惧不恐惧,它也是个客观存在;而现在的心累有很多都是你防不胜防的,比如无意间提到的一句话就能掀起轩然大波,打破平静;又比如有很多所谓的对你好的人,突然之间不知道什么缘故对你另外的想法了,让你对人丧失信任。”面对平淡而又“防不胜防”的心累生活,辗转反侧的沈巍常常暗自心伤。
这种心累和长期流浪积累的习惯,使得沈巍只有在每天傍晚五点半城管下班后,才能完全定神看书,“当我融入到书籍的世界中去的时候,好像这书里面的人跟我在对话或者安慰我,我沉浸在这样一个虚幻的事件中才得到自由。”脱离社会后,书籍常常是他现实生活的精神慰藉。
除了看书,现在每天晚上,沈巍还要坐下来观看一部电影,他不喜欢看热门影视剧,而是偏爱上个世纪质朴感人的黑白电影。“我最近看的一部电影叫《最高原则》,是1960年放映的,讲述的是二战时期在捷克斯洛伐克人们抵抗法西斯的故事,里面有三个初中生最后被枪毙的过程,很可惜。”沈巍说。
渴望抓住人生黄金期的尾巴
在沈巍看来,处在社会中,自己捡垃圾的生活就是一种原罪,而原生家庭造就的拧巴性格,则使他更加难以融入社会,也是他长久以来的遗憾。
沈巍说,父亲在家中是绝对权威,他的母亲对于父亲打压教育的态度是不说话、不表态、不阻止。高考失利后,在父亲的强势逼迫下,“文人个性”的沈巍只能委曲求全,学习并从事自己并不喜欢的审计工作。就在因爱好捡拾废纸被领导劝休病假的前一年,沈巍还曾一度改变了自己的工作态度,劝说自己回归实际,循规蹈矩地过完公务员的一生。
实际上沈巍从小到大一直保有捡“垃圾”的习惯,他的父母在这之前也从未提出异议;但是自从他进入审计局工作,因为这个原因被同事投诉后,父母就开始强烈反感他的这种行为,而且时常检查他拿回家的袋子里有没有装垃圾。再也忍受不了原生家庭对自己的漠视和打压教育,沈巍在几经搬迁后与他们断绝关系,自此踏上了流浪之路。
他觉得原生家庭对他的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亲情的缺失是我一生当中没办法弥补的,本来他们天天跟我生活在一起的很正常,但突然之间因为我被赶出审计局,我就一下子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多年来,沈巍也曾尝和父母试缓和关系,但是见面还是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状态。
如今沈巍已经55岁,回顾自己26年的流浪生涯和意外爆红后“入世”直播和最终“殉网”的经历,他向记者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被社会抛弃20年是我做得不对吗?我这样的人在这个社会中还能工作吗?”
抛去流浪汉的身份,沈巍的粉丝将他视为专家、老师,他们会热情地守在沈老师的直播间,给他好评,邀请他去自己所在的地方“游历”,甚至有人还会为他安排好出行的车辆、住所。
沈巍在韩天衡美术馆前留影
开货拉拉的李华(化名),最近住在沈巍家里,偶尔帮沈巍做几顿饭。沈巍刚火的时候,出于好奇,他就特意来看沈巍到底是怎样的人。沈巍并不排斥粉丝来访,一来二去,李华被沈巍的才学深深折服。他拉货到上海时,有时会借住在沈巍家。大多时候,他们并没有太多交流,都是在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当天目新闻记者问起为何崇拜沈巍,李华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他很厉害。比如,他每次吃不完的都要打包,我对沈老师这种节约的品德十分佩服。”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杨鹏认为,沈巍算不上权威的评论家,也谈不上他所说的正确与否,但知识的确是沈巍的资本,也引来了一些年轻粉丝的追崇,将沈巍视做载体,实现自己的某种价值认同。“这些群体本身受过一定教育,他们可能是沪漂、京漂,有着买房、买车的压力,也可能是挣扎在大城市的边缘群体,沈巍让他们看到了有知识文化后对生活的改变,油然而生出一种崇拜感。”
对沈巍本人而言,他活得很矛盾。一方面他内里有一些“文人”式的傲骨。做好自媒体并非易事,无法持续创造新的价值就会“掉粉”,流失的观众令沈巍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不愿意照本宣科,顺应他人的思想,沈巍也无意与一些专业的机构合作规划自己的直播事业。
沈巍在做直播
另一方面,沈巍又再三强调自己是个自卑心挺强的人。幼时原生家庭对他的打压教育使原本乐于交友的他变得越来越“社恐”,就如助理大宝对沈巍的初印象——不善与人交往,为人比较淡漠,但是记者在采访过程中却发现沈巍待人热情,侃侃而谈,有充沛的精力和好奇心。
尽管沈巍认为三年里他徘徊在互联网流量的夹缝中一无所获,但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网络爆红的经历已经让沈巍逐渐走出原生家庭的影响,变得更加自信健谈。或许在沈巍想撕下的“流浪大师”“网红”“精神病”的种种标签背后,馈赠和改变已悄然降临。
“我现在处在人生黄金期的尾巴,再不抓住也就已经到垂暮之年了。”如何抓住机遇改变现状,他还很犹豫,如何实现文人的理想之梦,沈巍还在寻找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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