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影评 | 《酱园弄·悬案》：女性命运的回望与重述

《酱园弄·悬案》并非一部传统意义上的“悬疑片”，它更像是导演陈可辛创作路径的一次深刻转向，即从讲述个体情感走向对社会结构的反思，从温情叙事转向制度批判。影片取材于上世纪三十年代轰动一时的“酱园弄杀夫案”，借助法庭空间和黑白影像，搭建出一个跨越时空的沉思场，让女性命运在历史尘埃中被重新讲述与理解。它不试图揭示“谁是真正的凶手”，而是更温柔而坚定地引导观众思考：是谁让她们长期沉默？是谁设定了她们的“罪名”？在这部作品中，陈可辛完成了从“再现苦难”到“揭露暴力结构”的叙事进化。

一、从“犯罪”到“结构性暴力”：当权力介入真相书写

影片最核心的叙事手法，是通过多视角、碎片化证言逐层揭示案件背后更深的社会结构。借由福柯关于“规训权力”的理论，我们得以理解：法庭、医疗、舆论等看似中立的制度，其实也参与了对真相的建构与操控。《酱园弄·悬案》就是一次对这一过程的影像化回应：女性的沉默并不只是个人选择，而是长久以来在“说了没人听”与“说了也被误解”之间，被迫练就的生存方式。

影片中的镜头语言强化了这一结构性压迫感：俯拍角度的法庭构图、冷色调下的证人席、女性证言一次次被打断的节奏，皆不只是形式上的美学处理，更是导演有意识地揭示“秩序如何参与事实建构”的隐性权力逻辑。这种安排既冷静又克制，却在每一帧中释放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气息。

二、从她的故事到她们的群像：女性叙述权的复权尝试

与陈可辛过往作品如《投名状》《亲爱的》中以男性经验为叙事核心不同，《酱园弄·悬案》是他首次将镜头彻底转向女性世界。影片并未将全部关注集中在唯一的女主角身上，而是通过多位女性证人的讲述，拼贴出一幅跨越年龄、阶层与身份的女性群像图卷。她们的讲述充满细节，也常常支离破碎、情绪不明，甚至互相矛盾。正是这种“不可靠的叙述”，更真实地还原了女性在长期父权社会中的经验断裂与表达困境。

这些女性并不总是强大或清晰的，但正是她们的不完美，使得影片从“个体命运的悲剧”走向“系统性暴力”的集体呈现。她们的语言常常带有羞耻、迟疑，甚至内在的自我怀疑，这并非叙事的漏洞，而恰恰展现了女性如何在压抑中努力辨认自己的声音。这种表达与《亲爱的》中以血缘和亲情构建的家庭叙事形成了鲜明对比：如果说《亲爱的》讲的是“失而复得”，那么《酱园弄·悬案》关注的，是那些“失了太久，再也回不去”的东西。

三、黑白影像：形式中的情感克制与历史对视

全片使用黑白影像，既非复古的表面风格，也不只是追求“历史感”的装饰，而是一种去除干扰、直视结构的视觉态度。摄影指导杜可风压缩了色彩所带来的情绪弹性，将画面控制在一种极简而冰冷的质感中，让观众无法通过情绪色彩逃逸现实，反而更贴近历史的褶皱。

如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所言：“黑白影像让事物褪去诱惑，只留下最赤裸的秩序。”影片中的法庭空间几乎没有色彩，也没有惯常意义上的视觉诗意，但正是这种“情绪降噪”的处理，让影像拥有一种沉静、甚至沉重的力量。陈可辛早期作品如《甜蜜蜜》《如果·爱》中的抒情光影与浪漫氛围在此被彻底剥离，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构图节奏与几乎不参与情绪调动的配乐，这既是美学上的“去情绪化”，也是导演对影像功能的一次更新：电影不再只是讲故事，更是一种态度的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