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的快乐:魏晋名士社交处方笺》的作者董铁柱是杭州人,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语言文化系,师从魏斐德,现为北京师范大学-香港浸会大学联合国际学院副教授。
他以《世说新语》为蓝本,展现魏晋时期的历史文化的同时,或能启发我们在现代生活中如何去发现和追求快乐,治愈在快节奏生活中焦虑的我们,让我们明白,快乐其实就在身边。
父亲节,潮新闻经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授权,摘录两则父子之间的故事,供读者一笑。
怎么可以把女儿嫁到他家!
《方正》第58则中的父子之乐就别具一格:
王坦之做桓温长史时,桓温想要自己的儿子娶他的女儿。王坦之答应桓温说向父亲王述请示。
王坦之回到家,王述把儿子抱在膝盖上——虽然王坦之自己已经做了父亲,可是王述还是非常疼爱他。王坦之在父亲的怀抱中说桓温求娶女儿之事。王述勃然大怒,把坦之从膝盖上推了下去,斥责他说:“你怎么痴傻到这个程度,居然怕驳回桓温的面子!他不过是一个兵而已,怎么可以把女儿嫁到他家!”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一典故,出自桓温。白先勇以此为散文集名,感慨世事变迁。
王坦之回复桓温说,下官家里原先已经为女儿找到了婆家。桓温说他知道是王述不肯答应罢了。最后,桓温的女儿嫁给了王坦之的儿子。
这个故事一波数折,映衬出多重父子关系。首先,王述和王坦之之间的父子关系可谓其乐无穷,今天的我们都难以想象一个几十岁的儿子还坐在老父亲的膝盖上,可以想象王述对儿子的疼爱,而王坦之也乐在其中;
其次,王述疼爱而不溺爱儿子,坚持在权势面前保持自己的大族气度,对于原则绝不退让;再次,王坦之也没有被父亲宠坏,他对父亲非常敬重,自己女儿的婚事完全听从老父亲的决定;最后,桓温女儿和王坦之儿子的婚事,不知道是否经过了王述的同意?虽然有学者说当时的习俗是士族男子可娶寒门之女(手握大权的桓温出身寒门),但是按照王述的性格与他对桓温的鄙夷,大概率还是会对桓温说不。
王坦之《谢郎帖》
刘义庆并没有告诉我们,“后”究竟是等到王述去世后王坦之自己的决定,还是王述后来同意让孙子娶桓温的女儿。如果是前者,那么王坦之似乎并没有坚守父训;如果是后者,那么大约的确是男女有别,抑或是作为父亲的王述在晚年竟然态度有所改变。
对有的学者来说,这则故事的亮点在于门第血统的根深蒂固——王述之所以能不畏权势是由于门第高;而位高权重的桓温仍旧遭人鄙视是由于血统“贱”。可是从父子关系的角度出发,
我们可以发现这则故事恰恰说明了父子两代人对门第血统的不同态度:当王述还坚持门第的重要性时,王坦之已经看重实际的权势了。
王坦之出于对父亲的尊重,接受了父亲的批评和决定,但是从他没有直接拒绝桓温一事可以看出,其内心的价值观已然和父亲有所不同。推崇门第还是服从权势,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并没有截然的对错或是高低,然而对当时的王氏父子来说,是一个原则性问题。父亲要求儿子无条件继承旧有的观念,而儿子则在尊重父亲的情况下悄悄做好了调整原则的心理准备。
长安和太阳相比,你觉得哪个远?
之所以强调相对,是因为名士本来就大多活跃于官场,很难在家事和公事之间划一条明确的界限。然而,即使是在朝堂之上抑或争斗之中,我们依然能感受到“父子”作为一个整体的独立性。
《夙惠》第 3 则讲了一个关于晋元帝、晋明帝父子的著名故事:晋明帝才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坐在元帝膝上,当时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起洛阳的情况,不觉伤心流泪。明帝问父亲什么事引得他哭泣,元帝就把西晋灭亡众人过江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接着问明帝:“长安和太阳相比,你觉得哪个远?”明帝回答说:“太阳远。没听说过有人从太阳那边来,显然可知。”元帝对他的回答感到惊奇。
晋元帝司马睿
第二天,元帝召集群臣宴饮,就把明帝的话告诉了大家,并重问他一遍,想让他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聪慧。不料明帝却回答说:“太阳近。”元帝惊愕失色,问他:“你为什么和昨天说的不一样呢?”明帝回答说:“抬起头就能看见太阳,却看不见长安。”
关于这则故事的解读很多,大多都在纠结晋明帝为何前后两次说法不同,或者是长安和太阳象征着什么。从父子关系出发,我们就可以做一个单纯的读者。
故事一开始我们一眼就能看到晋明帝坐在父亲晋元帝的膝上,马上能让人联想到王述膝上的王坦之,在这一刻晋元帝和明帝之间的君臣关系几乎可以被完全忽视,宠爱儿子就把他抱在膝上,这是所有父亲的习俗,晋元帝也不例外,如果脱去了龙袍,此刻的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作为一个父亲,晋元帝也和王敦、王澄一样,想在人前夸赞自己的儿子,因而才会先用自己的话把儿子昨天所说的意思向众人说一遍,再让儿子在人前展现一下才华,说到底和王濛看见自己儿子的大作就想在好友面前炫耀一下并无二致。
东晋疆域图
作为儿子,年幼的晋明帝则用当时流行的方式捍卫了父亲的尊严。也许有人会问,晋元帝高高在上,他的尊严还需要捍卫吗?在前一天了解了西晋东渡之后,晋明帝完全明白父亲和自己身上的重任,也知道如何用最好的方式帮助父亲赢得众人的信任——那就是让大家知道父亲有一个聪颖的儿子,如此才可能有连续的明君,也才有再次见到长安的可能性。
必须承认的是,至此晋明帝为父亲分忧之举已经不可避免地涉及当时的政治,但是在这则故事中,作为儿子的晋明帝显然和父亲晋元帝是一个“整体”,他们之间不但没有利益冲突,而且是一个“共同体”。当我们看到晋明帝坐在晋元帝膝上时,父子二人实则是合二为一的。
熟悉魏晋清谈的人都知道,晋明帝所运用的是清谈中常见的技巧。《文学》第 38 则中就是最好的例子:别人把许询和王修相提并论,年少气盛的许询就很不服气,找了机会去挑战王修,想要在清谈上彻底挫败对方。他们选了一个话题,于是正反双方展开论辩,结果许询大胜;于是他接着和王修互换立场,再次论辩,还是许询获胜。
由此可见,一个话题用两种截然相反的答案来回答,且均能自圆其说,这原本就是清谈能力的体现。晋明帝在名士最喜欢和擅长的领域展现自己的能力,可见他在平日所受的熏陶与名士的儿子们无异。通过在大家擅长的领域获得好评,晋明帝不仅向众人表明父亲后继有人,还微妙地告诉大家父亲教子有方。
《世说新语》
从刘义庆对曹操、曹丕父子与晋元帝、晋明帝父子的不同叙述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在君臣关系淡化后,父子之间的亲情猛增。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两晋之际司马家族之中父子关系和谐无瑕,毋宁说是刘义庆有意识地截取了温馨的片段,让读者感受到父子成为共同体远比互相争权力夺女子更为快乐。
我们说《世说新语》是一部快乐宝典,也正是由于它吸引我们把目光和心绪聚焦在快乐之上。正如有学者指出,快乐并不是外界发生在人身上的,而是需要内心主动去找寻。一个快乐的人,并不是没有遇到挫折或是苦痛,而是在遭遇不幸时也能将自己的情绪集中于快乐之中。
身逢乱世,作为共同体的父子齐心协力以期安稳度日,这是属于这一时代的快乐,也为后世的我们提供了一份找寻快乐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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