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袁中道有本记录游居的札记《游居杮录》。看其写:“舟中无事,读书改诗,焚香烹茶,书扇,便过一日。”总觉得寡淡了点。倘若舟中添一碟杨梅,有着丰满的色相和诱人的口感,不知会有何况味。
我这样想的时候,书桌上的豆青色瓷碗里,正放着这样几颗黑红色的被南宋诗人陆游称为“骊珠”的杨梅。
图片来自友人迟默。
在潮湿的梅雨季,见到杨梅,总有一份柔和的心意。觉得事事都明亮,世事并无那么多难处。
尽管听那雨声,江南的雨,打在垂垂的荷叶上……倘若有人问起我的近况,我只能学周梦蝶之说:眼见得诗越写越浅,信越写越短,酒虽饮而不知其味,梦里不是雨便是风,却从不曾出现过蝴蝶。
话虽如此说,内心却会柔软一下。毕竟,雨天的味道,土地的味道,山风浩荡的味道,梅雨时节有杨梅,这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欢愉。
二
据说茶人在听到水沸声时,就会联想到山上的松风。谷崎润一郎把汤碗置于面前,汤碗发出嗞嗞声,如同听到遥远的虫鸣声,堕入“三昧”之境,止息杂念,得以参悟。久居南方,在被袁枚称为“潮湿可厌”的梅雨季节,看到杨梅,如见“红实缀青枝,烂漫照前坞”,沉寂的光阴都鲜活起来。
人间五月,芳菲已尽。杨梅则饱满细腻,晶莹剔透,明艳欲滴。
在杨梅树下,一抬头,见阳光透过树叶照进来,飘忽不定的光投射在颗颗果实上,仿佛是光和影凸出的一个个作品。那一瞬间,惊见杨梅的质地本身居然是发光的。
宗白华用荀爽所言的“极饰反素”来讲到一个美学思想,即有色到无色,是为上境。杨梅汲取阳光的丰厚色泽,又受惠于雨水的素净,绚烂之至,复归于简约的色泽,亦为上境吧。
当然,不同地方,杨梅的个头与口味还是不同。倘若是仙居的东魁杨梅,乒乓球大小,清甜可口。如果是余姚或慈溪的杨梅,颗粒不大,塞进嘴里,咬上一口,满满的汁液,便是美感转化成为最充沛的口感了。当然还有李渔的兰溪杨梅,这么多年,都活在书本里,我虽然没有吃过,却总觉杨梅点点红紫,密密匝匝地结在树枝上。
三
南朝江淹,曾作《杨梅颂》:“宝跨荔枝,芳帙木兰。怀蕊挺实,涵黄糅丹。镜日绣壑,霞绮峦。为我羽翼,委君玉盘。”此时江郎并未才尽,杨梅诗写得奇崛清丽,让人觉得品的不是杨梅,而是绮丽的诗赋。
友人从北方来杭州,见到杨梅,吃了一颗,当即诧异,说:“这是什么?天哪,我居然没有吃过。”
我就很想把嘉靖朝内阁首辅徐阶咏家乡杨梅的诗句送给她:“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枝焉得到长安?”(徐阶《咏杨梅》)如果唐太宗真的知道杨梅的美味,荔枝哪能送到长安呢。
杨贵妃应该是没有吃过杨梅,不然杜牧《过华清宫》就成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杨梅来。
北宋苏轼被贬岭南时,写下人人皆知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后至吴越之地,尝到杨梅,迅速改口,“岭南荔枝,未若吴越杨梅。”这种流传甚广的说法,大意就是岭南的荔枝啊,怎么比得过吴越之地的杨梅。简言之,就是荔枝虽好,不如杨梅。
沈周 《花果二十四种卷》(局部)。
苏轼是薄情的人吗。查阅《东坡集》,原句是:“客有言闽广荔枝何物可对者,或对西凉葡萄,予以为未若吴越杨梅。”说的是客人问福建、广东的荔枝,什么东西能与之匹配?有人回答是西凉(今甘肃一带)的葡萄。苏轼认为,能与荔枝相匹配的,应该是吴越(今江浙一带)的杨梅。
这就对了。吃过荔枝与杨梅的人,对这世间有着相通的蜜意,怎能厚此薄彼呢。
四
反观人生,生命稍纵即逝,而人与植物凑巧的纠葛,也经住了时间与心力。
这几日看《小森林》。市子回味童年时的纳豆拌糯米年糕,她种植糯米,在下雪天拍捶年糕,做纳豆。简单质朴的生活,青白瓷般平和纯净的釉色,清淡到极点,又有生之乐趣。
人们对杨梅的爱惜,就如有限里的无尽,每一刹那终究消逝,那清甜中的微酸,绵长细腻,挥之不去。
这些年,随着工作调动,离家乡越来越远。总会想起台州的杨梅林,漫山苍翠,在清晨的薄雾里,杨梅如晕脂般的红。我也曾在杨梅树下,采摘几颗塞进嘴里,内心挤满名称各异的欢喜。
那日,在四明山上,第一次见到余姚的白杨梅。阳光斑驳,枝叶纷繁斑斓,我该如何叙述这居然是白色的江南的珍果呢。
它们通体晶莹,饱满透亮,静寂地在这山林之间。经过多舛的命缘,犹如在时光的荒芜中得到了荫蔽,它们在此地安身立命。于这山林而言,它们也不过是暂时的寄居。对于它们自身而言,能安适在天地之间,无疑也拥有了最大的自在。
五
在夏日,杨梅亦是消暑的果实。周密《武林旧事》,提到消暑的果实,鲜荔枝、杨梅、紫菱、金桃,冰雪爽口之物,杨梅赫然在列。
成化戊戌(1478年)五月望日,盛夏将至。沈周突然牵记杨梅之美味。“成化戊戌五月望日,偶忆杨梅,而山人忽送至有竹居。”刚好有友人送杨梅到沈周的有竹居。“食之虽甘酸相半,而情则厚也,因作此酬之,长洲沈周。”沈周在《杨梅图》题跋,记录了那年那日友人送杨梅情谊。
明 沈周 杨梅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弘治十五年(1502年)五月下旬,74岁的沈周与友人薛尧卿冒着酷暑去杨梅村坞采摘杨梅。因时节已晚,只采得一颗尝味。
“时采摘殆尽,仅获一丸紫而大者。”《杨梅村坞图》轴(安徽省博物馆藏)画面中,杨梅季将过,杨梅林一片冷清,怀满期待去摘杨梅的人,只摘到一颗紫色又大的杨梅。
沈周《杨梅村坞图》轴 安徽省博物馆藏。
看沈周笔下的杨梅,鲜嫩多汁,这该是品尝了多少杨梅才能画出这个江南的骊珠啊。
明中叶重臣李东阳写有《赐杨梅》诗。记录了有一日在文华殿讲筵,结束后喜获明宪宗所赐杨梅,杨梅“价比隋珠亦称情”,食起来特别美味。前几日又读到李东阳一首《谢于乔送杨梅干无诗用前韵奉索》。说的是朋友于乔送来杨梅干,李东阳为表示感谢,赋诗一首:“深夜柴门阖更开,杨梅香送满罂来。霜干浅带层冰结,红烂纷成万粟堆”。这位八岁时以神童入顺天府学,史称“立朝五十年,柄国十八载,清节不渝”的大臣,从写杨梅诗到杨梅干诗,因这杨梅,似是不苟言笑的他也可爱起来。
明李东阳《赐杨梅》,《怀麓堂集》卷十七。
六
杨梅季极其短暂,二十天左右已是极限。新鲜的杨梅采摘下来,一天左右大底也会变味,生虫,无法久藏。
夏日过了杨梅季,看杨梅图,也是垂涎几尺。就如看到吴昌硕的杨梅图,几颗红果,亦是古艳绝伦,舍不得吃。
曾赴浙博武林馆区看明清扇面展,有梁鼎芬的行书诗屏,笔道细劲,风骨棱棱。梁鼎芬晚年曾留下“勿留一字在世上,我心凄凉,文字不能传世也”的遗言。想想要是他能常画杨梅图,这古艳的色泽,这人间偶尔华丽的滋味,或可以消缓他的凄凉吧。
在一个大冷的冬夜,去女友家。她煮了一壶茶,开了足够的暖气,然后从冰柜里拿出一小碟紫红色的杨梅,每颗都结着冰霜。“这是杨梅冰棍。”她说。
崇祯三年(1630年),李渔家乡浙江兰溪瘟疫横行,李渔也难以幸免。“庚午之岁,疫疠盛行,一门之内,无不呻吟,而惟予独甚。”李渔在《本性酷好之药》一节写到了救自己一命的杨梅。“时当夏五,应荐杨梅,而予之嗜此。”杨梅入口,“满胸之郁结俱开。咽入腹中,则五脏皆和,四体尽适,不知前病为何物矣。”李渔的病就此治愈。杨梅的功效真是厉害。
在我的家乡台州,杨梅酒还是治痢疾的良药。杨梅季的时候,母亲总要自制杨梅烧酒。将杨梅放进陶瓷的宽口坛子里,酒以宁溪糟烧为宜,加上黄冰糖,封存好盖子。过几日,汤色呈紫红色,便可饮用。
图片来自网络。
东方朔《林邑记》云:邑有杨梅,大如杯碗。青时极酸,既红,味如崖蜜。以酿酒,号梅香酒,非贵人重客,不得饮之。”说的是不是贵客,不能喝这杨梅酒。杨梅季来的时候,我赶紧也用玻璃瓶自制一罐杨梅烧酒。女友阿朱说,不要放宁溪糟烧,试试威士忌,味道很特别哦。我想了想,终究没有勇气。毕竟,杨梅与烧酒是绝配啊。
七
郁达夫写了一篇《杨梅烧酒》,讲的是在湖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吃应时的杨梅烧酒。我有次去滨江朋友小聚,那是五月的一个晚上。路边的白色的栀子花与月色掩映,杨梅还没有上市,友人就开了一罐去年酿的杨梅烧酒。
这酒醇正芬芳,杯中色调浓重华丽,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已是午夜。酒已尽,罐中只剩杨梅数粒。
散场后,本来各自回家,意犹未尽,就都坐在了街边的台阶上。几个头凑着,继续着未尽的话题,说着徐渭、八大山人、黄宾虹……犹如时空错位,堕入那些时代。这份对文人画的心意,渗透着杨梅的余味。那一刻路灯明亮。那夜的杨梅烧酒,也将我们置于浩荡山间。我们这些毫无倦意的人,固执地移动着自己的时间轴,穿行在苍茫的中年。
槐影沉沉,紧跟着雨势而来的,就是饱满浓烈的夏日。
夏日摘杨梅,红果乌亮烁紫,绿叶凝碧流翠。
怎么能按捺这种喜悦呢。我们只能故作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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