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栀子花香忆如雪

芒种才过三两天，知了就叫得泼天响，活像村口二婶子炸米花那阵仗。屋檐角那串生锈的铁铃铛叮铃咣啷乱晃，惊得刚蜕壳的蝉崽扑棱棱跌进老槐树影子里。

后院里那棵歪脖子栀子，活脱脱是个叉腰立着的老嬷子。青玉簪子似的花骨朵鼓着腮帮，油亮亮的叶托着露珠，在日头底下活像撒了把碎米粒。

这老树比村东头土地庙还年长，树皮裂得像三爷手上的老茧，皴缝里怕不是嵌着几代娃娃抓天牛留下的指甲印。

有年夏天“走蛟”，暴雨冲塌了半拉子院墙。嚯！露出底下龙须般的树根，竟缠着半截界碑石，上头“光绪廿七年”的字还透着青。

三叔公叼着旱烟袋蹲那瞅了半天，烟锅子把石碑敲得当当作响：“早年间老辈人说咱家地界划到河沿，敢情是真的！”

五月风一起，雪堆似的白花就压弯了枝桠。前院灶屋飘来新麦饼的焦香，混着栀子甜津津的味儿，惹得墙根下打盹的大黄狗直抽鼻子。槐树荫里筛豆子的七姑婆眯着眼笑：“这老树精，年年赶在麦收前开花，难不成是老天派来监工的啊！？”

露水重的清晨，总见着花骨朵上趴着金龟子，壳绿得能滴油。枝桠间缠着去年端午系的五彩绳，褪了色的纸葫芦在风里打转。西院墙头探过来的野蔷薇，趁人不注意就勾走几朵栀子，搅得满墙红白乱颤。

昨儿晌午，燕子低低掠过花丛，翅尖扫落几片花瓣，正巧掉进墙根腌菜缸里。二丫头踮脚去捞，让日头晒得红扑扑的脸蛋，倒比那白花瓣还鲜亮三分。

七婶婆总在晨露未晞时挎竹篮来掐花。她布满老茧的手在花丛里翻飞，专挑将开未开的骨朵。“这时的花最经放，搁在搪瓷缸里能香三天。”她教我掐花要留半寸青茎，说这是给花留条活路。我们蹲在树荫里，看她将花苞浸在清水碗里，青瓷碗映着花影，倒像盛了半碗月光。

八仙桌正中的搪瓷缸渐渐热闹起来。头茬花盏初绽时，甜香便漫过雕花窗棂，与灶间新蒸的米糕香气缠作一团。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铁锅底，娘把泡发的糯米舀进木甑，白汽裹着栀子香爬上房梁，在蛛网间结成晶莹的珠帘。隔壁三叔公来借火钳，总要在门槛上多站会儿，说是闻着这香气，连陈年风湿都轻快三分。

村里的栀子分两派。单瓣的泼辣，山道旁、菜畦边、祠堂前的石阶缝里，随处可见这野丫头般的白花。放牛的细伢子总爱揪两朵别在草帽上，老水牛甩着尾巴慢悠悠晃过田埂，花香就跟着牛铃铛的清响，一路荡到青纱帐深处。

重瓣的倒是金贵些。张家阿婆的陶缸里养着株“十里香”，说是她陪嫁的宝贝。花开时满院甜腻，惹得蜂子嗡嗡绕着打转。

铁蛋那浑小子有回翻墙偷摘，被花刺扎得直跳脚，倒叫阿婆用竹扫帚撵了半条巷子。后来铁蛋娘提着腌鸭蛋上门赔罪，两个老太太坐在石榴树下吃茶，倒把旧年绣花的针线活计翻出来比试。阿婆说这重瓣栀子原是照着苏绣花样养的，花瓣层层叠叠，倒像是把云锦裁碎了撒在枝头。

最热闹是晒谷场边的栀子。白花花的像撒了满地银角子，放牛的、拾麦穗的、挑水的，总要揪两朵别在耳后。牧童折了花茎当短笛吹，不成调的曲子惊起田垄间的白鹭，扑棱棱掠过绿油油的早稻田。村东头哑巴阿秀最会编花环，柳条串着栀子、野菊和狗尾草，戴在女娃头上，能把蝴蝶都引来歇脚。

端午前夜，家家都在忙活。女人们把晒干的箬叶泡进木盆，男人们往门楦插菖蒲。我和小妹蹲在井台边，用红丝线把栀子花穿成串。花瓣沾了井水，凉津津地贴着手心。娘说这是“香索”，挂在蚊帐四角能驱邪。

夜里躺在竹席上，花香混着新浆的蓝印花布味道，竟比艾草还醒神。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着帐角垂下的花串，像悬着几颗白玉坠子。

隔壁王木匠家飘来雄黄酒香，混着栀子气，竟酿出别样的端午味道。

他孙子铁柱总爱翻我家院墙，说是闻着花香睡不着。有回被娘逮个正着，倒臊得满脸通红，从此改走后门，还总揣着两块麦芽糖来赔罪。

那年他考上县中，临走前夜，我们坐在栀子树下看星星，他忽然说：“等我在城里站稳脚跟，要把这树也移过去。”话音未落，就被夜露打湿的栀子香呛得直打喷嚏。

后山破庙的断墙下，野栀子开得最盛。放羊的老吴头总在那里歇脚，粗布褂子的前襟别着朵花，倒比庙里褪色的菩萨还鲜亮。

他说年轻时走货郎，在湘西见过海碗大的栀子，“那香气能顺着沅江水飘三里地。”

我们当他吹牛，直到有年县里办花展，真见着叫“玉堂春”的品种，重瓣叠蕊，倒像是白玉雕的牡丹。

老吴头蹲在花盆前抽旱烟，烟锅子敲着鞋底笑：“到底是家养的，不如山野里带露水的有筋骨。”

染坊周师傅的绝活在栀子黄。三伏天里，他支起五口大缸，把晒蔫的山栀子果和明矾一道煮。咕嘟咕嘟的铜锅里翻着金汤，白布下去打个滚，拎起来就是晚霞的颜色。

我娘最会掐时辰，总在日头最毒时晒布。黄布子哗啦啦飘在竹竿上，像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都收拢了。

周师傅说染布要趁东风，风起时把布匹抖开，花色才鲜亮。有年暴雨来得急，半院子黄布泡了汤，染坊墙上至今留着道道金痕，像谁用夕阳描的画。

记得那年娘给我染嫁衣。她蹲在染缸前搅动木棍，汗珠子顺着鬓角滚进热汽里。“栀子黄最衬新娘子”，说着往我发间簪了朵重瓣花。

后来那件嫁衣压在箱底二十年，颜色竟比当年还要温润，抖开来仍是满屋甜香。前些日子开箱翻看，衣襟里竟藏着片干花瓣，薄如蝉翼，却还透着鹅黄色，像是把旧时光也染透了。

药铺的徐先生每年都收干花。三伏天晒的花茶能清心火，配上金银花就是消暑汤。

有年暑气重，满村孩子生热疖子，徐先生把栀子捣碎调蛋清，敷在红肿处凉丝丝的。后山采药人说，野栀子根能治跌打，他说的“三步跳”我们试过，捣烂的根茎敷在脚踝，真能瘸着上山，跑着下山。徐先生配药时爱哼小调，药碾子咕噜噜转，和着檐下风铃响，倒比戏台上的胡琴还中听。

最难忘是雨后的栀子。墨云还压着远山，湿漉漉的花香就漫进巷子。穿堂风掠过天井，带着水田的腥气和花树的清甜。

这时节常能遇见收旧货的老吴，他担子两头晃悠的玻璃瓶里，总插着几枝带雨的花。说是要带到镇上，“让那些闻惯香水的老爷们，也尝尝山野的泼辣香”。

有回见他在桥头歇脚，正给花枝系红绳，说是城里太太们就爱这个俏。果然第二天见他担子空了，腰间却多了半葫芦烧酒。

村西头的疯婆子也爱栀子。她总在雨后挎着竹篮，把落花拾进粗布袋。孩子们说她要拿花炼仙丹，她却咧着没牙的嘴笑：“这是给菩萨的香火钱。”

有回见她蹲在井台边，把花瓣撒进洗菜盆，说是要给游过的小鱼戴花冠。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那些沾着水珠的栀子花瓣在水面打着旋儿，引得一群小鱼好奇地围拢过来，时而用小嘴轻轻触碰花瓣，时而又摆动着尾巴，搅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疯婆子看着这些小鱼，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笑容，嘴里还嘟囔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仿佛在和鱼儿们说着悄悄话。

夏至那天，祠堂前的晒场成了整个村子的欢乐场。六叔公一大早就把晒干的栀子花装进麻袋，那麻袋鼓鼓囊囊的，像是装满了整个夏天的芬芳。

他说要运到镇上换盐巴，那脚步轻快得仿佛年轻了十岁。细妹们则忙着把花瓣塞进香囊，她们的小手灵巧地穿梭着，不一会儿，一个个精致的香囊就诞生了。

她们把香囊挂在牛角上，说是要给老水牛辟邪，老水牛慢悠悠地晃着脑袋，牛角上的香囊也跟着轻轻晃动，像是在和姑娘们撒娇。

铁蛋爹杀猪宰羊，那场面热闹极了。猪血接在木盆里，红彤彤的，像是盛了一盆晚霞。他说要把猪血浇在栀子树根，“来年花开得更旺”。

七婶婆蒸了花糕，白生生的米糕嵌着黄蕊，像是艺术品一般。她笑着说：“吃了这花糕，不蛀牙。”我们这些孩子举着糕满村跑，糕屑掉在青石板上，引得一串蚂蚁排起了长队。

祠堂里，老人们围坐在一起，抽着旱烟，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和往昔的故事。他们的话语里，满是岁月的沉淀和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年轻的小伙子们则在一旁比划着力气，准备着夏至的祭祀。姑娘们穿着鲜艳的衣裳，在人群中穿梭，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

抽空回老屋，那熟悉的栀子香依旧扑面而来。七婶婆的孙女在染坊帮忙，她把手机支在染缸边拍视频，说要传到什么“小红书”。新熬的栀子黄染了指甲，她翘着手指搅拌花泥，那模样倒让我想起娘搅动嫁衣的光景。她一边搅拌一边对着手机说：“家人们，看这传统的栀子黄染布，纯天然无污染，染出来的颜色可漂亮啦！”那兴奋的神情，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老吴头的孙子开了民宿，折了野栀子插在粗陶罐里，说是“侘寂风”。他热情地招呼着游客，介绍着村里的栀子文化。那些游客们好奇地闻着花香，拍照留念，仿佛要把这份乡野的清新和美好都带回家。

只是那后生不晓得，真正的侘寂该是庙墙根沾着羊粪的野花，是七婶婆竹篮里将开未开的骨朵，那些在岁月里沉淀下来的质朴和纯粹，才是乡村真正的灵魂所在。

昨夜又梦回老宅。月光泼在青砖地上，那株老栀子树开着碗口大的花。娘系着蓝布围裙在树下筛米，花瓣落在竹匾里，雪片似的盖住新碾的糯米。

我想凑近闻闻那香气，却见花树渐渐透明，化作一缕白烟消散在晨光里。醒来枕上犹有暗香，怕是南风又捎来了故园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