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山水天下异,东湖景物尤佳致。中有村墟号韩岭,渔歌樵斧声相参。”南宋丞相史浩的诗句,如同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韩岭村那扇尘封已久的门扉。
一
我与韩岭的缘分,始于一次偶然的邂逅。三年前,疫情的阴霾尚未完全消散,我赴东钱湖疗养。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沿着湖岸慢跑,在湖山的静谧与清新中,绕过山形叠瓦的韩岭美术馆,眼前豁然开朗——高高的“韩岭市”牌坊巍然伫立。驻足凝望,只见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湖,山水环抱间自有一番磅礴气象。牌坊深处,一幢幢风格各异的江南民居错落有致,与湖光山色浑然天成。我心中惊叹,原来在东钱湖的万顷碧波畔,竟藏着这样一个清新隽永的风情小镇。
次年,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再次踏入这个古老而又年轻的村落。两次相遇,让我深深沉醉于韩岭的独特魅力:昼间的它,宅院府邸沉淀着岁月肌理,市井杂煮飘溢出烟火温情,小桥流水间落花逐波,恰似一幅流动的水墨长卷;入夜的它,远山淡影如黛,近水楼台映月,一枝梨花伴海棠的柔媚姿态,尽展江南桃源的娇俏与柔情。“此景只应天上有”,这方土地的神奇与厚重,早已在晨昏交替间,悄然浸润了我的心魂。
韩岭老街,是藏在记忆深处的诗行,每一块石板都浸着岁月的沉香。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掀开千年光阴的帘幕,古老村落从绵长的梦境中舒展眉眼。淡金色的光晕轻笼瓦檐,水墨画卷般的街巷里,风掠过百年樟树,抖落满阶细碎的光阴。蜿蜒石板路如时光的脉络,两旁灰瓦白墙的古建筑,飞檐斗拱间藏着灵动的韵脚,门楣浮雕里凝固着匠人的春秋。红漆门环虽已斑驳,叩响时仍有江南的余韵,从鉴湖学堂的铜环里漫出来——“清丽典雅,别致内蕴”,是岁月写给人间的注脚。
老街,是韩岭村跳动的灵魂。百年前的街巷格局至今脉络清晰,百余家“前店后宅”的店铺沿溪铺陈,如一条时光纽带贯穿全村,将明清的烟火与今时的喧嚣轻轻系住。街边那口“韩岭第一井”——小沙井,历经岁月仍静默伫立,冬暖夏凉的井水曾滋养全村千余户人家,如今依旧清洌如琼浆,粼粼波光里倒映着时光的年轮,也盛满了世代韩岭人的春秋故事。
漫步青石板路,仿佛踏入光阴的褶皱。从前街拐进后街,一进进大宅深院次第展开:高高的封火墙隔离了市井喧嚣,精致的牛腿雕花仍留存着往昔的考究,明清民居傍河而筑,柳影婆娑间,老茶馆的铜壶声、米糕铺的甜香,与桥洞下的桨影共同晕染着“市井烟火最抚凡人心”的活态画卷。中街1800平方米的金氏楼群尤为瞩目——明代重臣金忠家族的旧宅里,“金氏门楼”四字历经风雨依然苍劲,天井戏台的鎏金雕梁虽已褪尽浮华,却仍能让人想象当年台上名角水袖翻飞,台下达官显宦喝彩雷动的场景。
韩岭村的村史,可追溯至唐天宝三年(744年)余姚郡疏浚东钱湖之时,先民的足迹便已在此驻足。作为宁波连通象山港的水陆要冲,这座以“市”为名的古村已跨越千年光阴——老宁波人口中的“韩岭市”,并非行政意义上的“市”,而是往昔商贸鼎盛的印记。直至20世纪50年代,韩岭邮局的邮戳仍保留着“韩岭市”字样,香港、中国台湾地区及海外华侨的来函中,也常以此相称。
一个人口仅1600人的行政村,何以敢冠“市”名?这或许要从商界鼻祖范蠡说起。相传他与西施曾隐居东钱湖陶公岛,在韩岭一带经商兴业,孕育了早期的商业基因。北宋庆历八年(1048年),王安石治鄞重建湖界时,韩岭已形成“逢五、逢十”的定期集市;南宋时期,史浩途经此地时留下的诗句,便勾勒出“商贾云集、货殖如山”的盛景。至民国时期,这里大小商号达110余家,每逢农历初五、初十凌晨,数百艘商船停泊河埠,渔民、山民、商人摩肩接踵,集市喧嚣直至午后三时方歇,堪称方圆百里的经济文化枢纽。
韩岭的人文星河,除了金氏家族的璀璨,更有群星闪耀。南宋丞相郑清之、清代布政司郑忠坤皆出自郑氏一脉;清末民初,中国首位留美女博士金雅妹悬壶济世,创办北洋女子医院及附属护校,主持天津医科学校,为近代医学教育拓路奠基;实业家金吟笙怀揣救国理想,创办韩岭卷烟厂;书坛泰斗沙孟海曾执鞭韩岭小学,而被誉为“中国梵高”的沙耆,更在韩岭村民家中寄居十六载,其笔下东钱湖的波光与韩岭的街巷屋瓦,以浓烈的色彩凝固了江南的诗意,为古村注入炽烈的艺术基因。这些名字如星辰散落历史天幕,让韩岭的文化根系深扎于岁月沃土。
村东北群山环抱处,明嘉靖年间的南坡庙沟后石牌坊静立如碑。这座依宋代营造法式构筑的仿木结构石刻瑰宝,两柱擎天,四角飞檐犹带古风,虽历经五百年风雨,仍以古朴典雅的气韵诉说着古代匠人的智慧。作为国家重点文保单位,它不仅是建筑艺术的活标本,更是触摸历史肌理的时光之门——当指尖掠过斑驳石纹,檐角风声里似有千年营造技艺的回响,让人于静默中遥敬古代工匠的神工鬼斧。
韩岭村的自然禀赋堪称天成。福泉山与金峨山的余脉如臂弯舒展,将古村揽入桃源般的峡谷褶皱里——三面叠翠环抱,一面临湖而歌,两条清冽溪涧穿村蜿蜒,流水潺潺似琴弦轻拨,溪边柳影婆娑,嫩绿丝绦蘸水作画,将天光云影揉成流动的翡翠。远处峰峦起伏如浪,绿树与云霞竞色,连呼吸都浸染着草木的清芬,目之所及皆成诗行,让人恍若踏入陶渊明笔下的无尘之境。
烟火气是韩岭的另一种诗意。街边老铺飘来的米糕香,总能勾起重逢童年的暖意——蓬松的米糕咬开是绵密的甜,裹着柴火灶的温厚;宁波汤圆在沸水中沉浮如白玉,咬破时黑芝麻馅的浓醇漫过舌尖,甜得妥帖熨帖;刚出水的湖鲜在青瓷盘里泛着银光,清蒸后的鲜嫩里藏着东钱湖的馈赠。坐在雕梁画栋的老茶馆里,看茶汤在粗瓷碗里漾起涟漪,听窗外溪水叮咚,烟火味与岁月感在此刻悄然交融。
二
夜晚的韩岭,褪去了白天的宁静,多了几分热闹与繁华。街道两旁的店铺灯火通明,屋檐下一串串红灯笼随风轻摆,酒吧、咖啡馆、餐厅里坐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其中年轻人居多,尽是充满朝气的大学生。他们在这里谈天说地,享受着美好的夜晚时光。
徜徉在老街,酒吧里飘来黄龄唱的《入画江南》的旋律:“我有一段情,如倦鸟,屋檐下栖息。我有一段爱,几千里,镌刻着回忆。一方天地一潮汐 ,让人入迷,繁华盛世里,桥下一尾锦鲤 ,添岁月新意……”轻灵歌声在夜色中流淌,为韩岭添了几分浪漫。
“年前年后”咖啡馆藏在百年老屋里。隔着窗户看熙攘人潮,半卷书,一壶老酒,品着咖啡浓香,也啜饮着岁月沉香。拐进“池内”餐馆,四张素净小桌,透着因热爱而开的烟火气,钱湖朋鱼、象山米馒头、宁式鳝丝等风味,尽展当地舌尖故事。
韩岭的民宿名字格外亮眼:“墅家知否南宋小院”“韩岭林娘子客店”“韩岭冬生夏长”“构想几何·白日梦”等十余处精品民宿各具风情。“墅家知否南宋小院”外与民居浑然一体,内以舒适为尺,“墅家味道”“茶肆”“随食”“咖啡”等功能区依空间错落排布,当代设计元素与千年古村肌理悄然碰撞。正如当地干部吴明霞所言:韩岭有风月琳琅,有一梦千年,当民宿植入青春因子,正化作“青年向往之岭”,吸引着无数年轻脚步。
韩岭水街在夜晚也格外迷人。太平池的池水在灯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周围的建筑和灯光。古镇的桥梁,是连接古今的纽带,每一座桥,都有它独特的故事与韵味。而桥下的流水,则如同时间的沙漏,不停地流淌,带走了多少过往的烟云,又留下了多少永恒的记忆。万金桥、崇德桥、盛月桥、立雪桥、泊月桥和松鹤桥等古桥,在灯光的装饰下,宛如一条条绚丽的彩带,横跨在水面上。漫步在桥上,欣赏着水街的美景,感受着江南水乡的温婉与柔情,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始建于清朝的“天生银楼”,如今已变身为汲古茶院。夜晚,茶院内灯火通明,茶香四溢。坐在茶院内,品一杯香茗,听一曲古乐,感受着传统文化的魅力,让人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放松和慰藉。这里,是人们远离喧嚣、放松身心、享受宁静的好去处。
在韩岭的夜晚,还能看到许多精彩的表演。街头艺人的表演吸引了众多游客驻足观看,他们精湛的技艺赢得了阵阵掌声和喝彩声。还有一些传统的民俗表演,如舞龙、舞狮等,热闹非凡,让游客们感受到了浓浓的传统文化氛围,仿佛回到了儿时的节日庆典。
三
“韩岭村能有如今的繁荣景象,离不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一科学理论的引领。”韩岭村党支部书记金志岙感慨道。曾几何时,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道路交通多路并进,这个昔日“活水码头”渐渐失去功能。年轻人纷纷赴城市打拼,一度陷入“空心化”困境——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留守老人成为村落主力,昔日烟火气逐渐消散。
2021年在东钱湖保护开发中,当地政府敏锐捕捉到韩岭村的独特禀赋:千年历史文脉与湖光山色交相辉映。秉持“保护与发展并重”原则,韩岭村开启了“修旧如旧”与“业态创新”并行的振兴之路。一方面,系统修缮古建筑、古街道,精雕细琢天际线、湖岸线、山脊线,让千年古村重拾“水墨江南”的韵致;另一方面,以“旅游+”为引擎,激活资源价值。
文化地标点睛:邀请日本建筑大师隈研吾设计韩岭美术馆,建筑与自然共生的理念,使其成为艺术展示与乡村美学的双重地标。
时尚业态赋能:时尚艺术水街融合老建筑肌理与现代文旅品牌,精品民宿、艺术文创等业态吸引年轻客群,成为“网红打卡地”。
寻常巷陌底色:古旧长巷,古韵新生,聚拢来是烟火,摊开来是人间。偶尔,从一扇半掩的门里飘出一阵红烧肉的香气,那是家的味道。韩岭老街保留着传统生活场景,茶馆、米店、手工作坊鳞次栉比,让游客触摸到鲜活的乡村文脉。
风吹有流苏,雨落有缠绵。人气回流激活韩岭“造血细胞”,保护性开发催生“化学反应”。游客量激增带动民宿、餐饮、文创等产业崛起,外出青年带着技术与创意“返流”——有人将老宅改造成民宿,有人开起融合当地食材的创意餐厅,有人用非遗手艺打造伴手礼品牌……
在韩岭村委会,村支部副书记金玲飞正主持召开本村经营业主“五一”文明迎客会议。2022年,韩岭村打造了“韩岭市集”,设置30个摊位,主推本地特色小吃与土特产。市集通过公开招商,最终由本村村民徐菊娥中标经营。如今,她不仅负责市集日常管理,还将自家老宅改造成民宿,开启“双主业”经营模式。村内的“共富矩阵”已初具规模:餐饮领域有韩岭饭店施豫生、古村小厨徐良、俞家婆婆农家乐余文君、八大碗孔玉国等经营者,民宿领域则有风铃苑民宿赵芬、卿至民宿忻卿雯等从业者,这些均为韩岭村民自主经营的农家饭店与特色民宿,共同勾勒出古村“文旅富民”的生动图景。
如今的韩岭村,白天可漫步东钱湖畔,在美术馆感受艺术与自然的对话;夜晚可驻足时尚水街,看灯笼与湖光共舞。更深远的变化在于:乡村不再是“文化输出地”,而是成为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发生地”——传统节庆、非遗技艺在旅游场景中焕新,年轻一代主动成为文化传播者。这颗镶嵌在东钱湖畔的“明珠”,正以宜居宜游的姿态,诠释着“绿水青山”向“金山银山”转化的乡村振兴样本。
从“空心村”到“活力村”,韩岭的蜕变印证着一个朴素真理:当发展的刻度对准生态与人文的“共鸣点”,乡村便能在时代浪潮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光芒。
四
两度与韩岭邂逅,恍若命中注定的邀约。晨雾里青石板蜿蜒的褶皱,暮色中木格窗流淌的灯火,市集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还有藏在马头墙里的千年故事,每一幕都化作细密的针脚,将缱绻情愫绣进记忆的锦缎,静静地铺展在江南的烟雨空濛、疏月晓风中。
韩岭村,自2007年“千万工程”的春风拂过,到“两山”理论催开漫山繁花,这片江南秘境正上演着一场跨越时空的裂变。2024年村集体经济收入达600余万元,村民人均收入35000元,游客280余万人次。“乡村振兴非一朝一夕的短跑冲刺,而是需要一任接着一任干的耐力长跑。当前村民人均收入基数仍需提升,‘提低、扩中’的富民任务依然艰巨,但居住在景区,心情自然愉悦,加上政府各项保障措施落地,民生福祉可触可感。”正在下沉调研的鄞州区纪委书记鲍亦君说。
杨海如在《钱湖风韵》里写道:“转身,回首凭栏眺望,韩岭古镇静静地卧在两座青翠山体之间。左为狮子岩(韩岭十景‘狮岩夕照’),右为象鼻山(韩岭十景‘象鼻清泉’),峰峰对峙,似乎神兽们又在战。”
“一抹斜阳照小楼,青山碧水画中游,扁舟荡入桃源境,几缕轻烟绕指柔。”春天的气息已经弥漫在了每一个角落,相信韩岭会继续在岁月长河里棹开新澜,奔涌成潮,终成东钱湖眉眼间的一轮明月——照见千年风物,也照亮未来的山水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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