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写给杭州的情书，诗人泉子的新诗集《杭州书》近日出版

编者注：杭州诗人泉子长期面对西湖、雷峰塔、孤山，以西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是他笔下的重要意象。在新诗集《杭州书》中，他向杭州、向江南、向文化传统致敬，并以二十多年的诗歌创作实践，重新思考中国当代诗歌的方向和道路。

本篇书评作者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生王子轩，原标题为《做一口汉语的泉子：对抗“镜子”之后——〈杭州书〉读后》。

《杭州书》是诗人泉子新著的一本诗集，于2025年3月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诗集收录了诗人2012年到2024年创作的江南山水短诗共计342首，不仅书写了一个个来自江南山水的符号，更诉说了诗人中年变法后的实践总结与人生顿悟。就像诗集题记中所阐述的，“这是一座城市的传记，/是一个诗人的成长史，/也是江南之所以成为江南/汉语之所以成为汉语/其更深处的秘密。”

在这本诗集中，我们会发现一种来自东方的自信。它意味着，我们已经告别那个现代派诗人刻意逃避却又无法隐匿自卑的创伤的时代，具备告别“纳蕤思”，重新拾起那片“枯荷”的资本。诗集中很多意象从我们所熟知的“传统”中接续而来，许多理解上的障碍就被轻而易举的化解。而且这些意象、这些现实生活的再现，这些代表江南的“能指”符号，不再仅仅指向想象界，而是一个实在界。

譬如，在生命哲学层面，现代派诗人大多喜欢借助“镜”这一自反性意象。但在这本诗集中，取代“镜”这一自我指涉功能的，是诗人笔下的象。表面上都是“临水”母题的延伸，都是一种自我的客体化，实际上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现代派诗人的“镜式”文本可以与拉康的“镜像理论”相印证，使他们落入一种对现实的规避与虚幻的自恋之中，这种封闭的审美方式是一种对自我创伤（主体的缺失）的反复舔舐，“是一个孤芳自赏型的孤独的个体”。而具有悖论性的是，他们对于“镜”的援引恰恰是为了借助“你”，即镜像中的“我”来满足自我确证的渴望。而这种主体的分裂形态始终“妨碍了对自我的深层本质与复杂的主体建构过程的体认”（北京大学教授吴晓东语）。尽管后世诗人的那面“镜”已清净无垢，但其直接继承仍来自于西方。因此，只有打破这面镜子，才有可能达到物我无间，构建“你-我”合一的“主体间性”，实现对生命境界的真正体悟与超越。

而在这本诗集中，诗人不仅在从内心深处对于中国传统意象的认同中加深了自我的体认，而且在“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的禅趣中接近了王国维所谓的“无我之境”。与其说这是一种对“临水”母题的延伸，不如说是弃而对中国旧诗风的折返。诗人本身就是以这一诗论为指导的：

诗人在《不断醒来的自己》中自问自答道：“异质文明是一面镜子吗？还是一间密闭的房屋中，阳光涌入，/而更远处的山峦得以徐徐展开的窗户？/不，异质恰恰是不断醒来的自己，/是我们一次次成功挣脱昨日之束缚，而终于成为今天的我们。”诗人抛却了那些惯常为现代派使用，不断提示人们生存困境、现实与远景的距离的意象（“镜子”“窗户”“远处的山峦”），转而大胆地分析自我，《泉子》就是这一理论的直接实践。

此外，在诗集中，“保俶塔”“孤山”“枯荷”等意象复现频度较高，这些意象一定程度上占据了“镜”的视点。在《孤山》这首诗中：“你蓦然回首中看见的孤山/并非孤山，/而是那个泪流满面的自己｡”孤山作为客体，成为主体情感的投射载体，但这种投射并非单向的自我映射，而是通过主体与客体的合谋，揭示物我本质的同源性。类似的诗还有《宝石山》（“而它有多柔顺/你的心，或这人世/就有怎样的柔软”）、《枯荷》（“如果不是诗，/又会是什么让你走出/一条绝然不同的道路，/并终于得以/与这片冬日的枯荷相遇”）等。如果以上的诗尚有“你”与“我”相互体认的痕迹，则《荷花带给我的震惊》（“荷花带给我的震惊，并非此刻的美与繁华，/而是它终于无可挽回的凋零”）中我之“不惑”的感悟几乎是内置于文本，天然与荷花并置的。

在这些作品中，“我”不再是向“你”递归的，“你”本身就是“我”的外化，如《保俶塔从来不是被我看见的 》（“保俶塔从来不是被我看见的，/而是我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将它再一次从我心中取出，/并将它重新放置到这青山缓慢的流淌中去”）和《孤山北麓》（“由枯黄的残荷围拢的水面已结冰。/我用脚尖轻轻地触碰着，/并听见了身体深处，/那清脆，而决然的碎裂声”），问题只是“我”是否要将你从心中取出而已。

泉子

但是，诗人是否真正地打破了那面镜？是否永远都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体验与超越人生境遇？这恐怕很难说。作为一名诗人，孤独仿佛永远是他无可逃避的命题与底色。他的景物在他的笔下总是充满苍凉感的。如他所说，诗“为孤独，为寂寞，为绝望，为这伟大的尘世赋形”，他把“孤独”与“绝望”赋给了太多的景物，青山、树木、落日、池塘、江南……赋给了自己一生中所体味到的落叶沙沙与暮色昏昏。况且诗人自己也曾拿出那面“镜子”揩拭，“而他终究未能拭去镜面上，/那源源不断地/从大地深处浮出的霜雪”（《镜子》），虽然这里的“镜”一定程度上超出了自我确证的功用，但诗人得到的仍是追求真相或自我认知难以避免的不完美与无力感。

其实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就像诗人在题记里写的那样，“这是一座城市的传记，/是一个诗人的成长史”，我们永远处在对自我的辩证之中，诗人在他的语言中不乏自我指涉地如此剖析。“语言……这永不为我们所见的织者……用寂静将我们一次次说出，/他用幽暗将我们一遍遍地发明（《这永不为我们所见的织者》）。”尽管诗人承认是语言在言说着自己，“诗是一个人的徒劳”，但他并不因此而气馁，反而可以大方地宣告“我终于没有辜负汉语，/辜负语言……对一位诗人的拣选与辨认”（《汉语的辨认》）。正因为他承认了自己的寂寥与渺小，才使得自我的“蜕变”成为可能，使自己成为那可以被坦然接受的，“甚至也不是昨日/那被这满山的苍翠与苍茫所震惊，/而被从心中漫溢出的泪水所阻隔的中年人”（《中年人》）。这便是枯萎，是“黄金在褪尽所有光芒厚的素净”。

对于现代诗，或许“对西方言说方式的借鉴”是一种难以摆脱的属性，因为它本身来自于西方。但在诗人眼中，意象也并非“只是西方人所谓的风景”。他企图召唤的，是一个个能担负起“通过对西方言说方式的借鉴来说出东方人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最精微的理解”这一使命——这一使命将“决定汉语的未来”——的诗心，是一口口能够从他手中接过这一使命的新的泉子，尽管或因为，他很明白，自己只是汉语长河中一颗微小的沙粒。

诗歌选读

保俶塔 

不要成为他人指尖的一根刺

也不要成为自己手中的一把匕首

如果必须如此锐利，或许

你可以向宝石山顶那瘦削的塔尖学习

并从中获得某种启示

千年意味着什么？

是另一个瞬间，还是我们一直以为

仿若永恒的世代相续？

当它伫立着

当它把针尖般的塔顶融化在了

那湖水般稠密而通透的蔚蓝里

孤山 

在白堤上前行，

你蓦然回首中看见的孤山

并非孤山，

而是那个泪流满面的自己。

雷峰塔 

在大约一分钟之后，

我才得以在雨雾深处辨认出雷峰塔依稀、

若隐若现的轮廓，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而仅仅因一次凝望的雕琢。

我特别羡慕林和靖 

我特别羡慕林和靖，

这个生活在北宋

——一个文明古国的

一个最好的时代，

以及这个辽阔国度

最好的一片山水中的

隐逸诗人，

而他离世时

距离那个山河破碎的时辰

还有整整一个世纪。

杭州书

无论是汪王的纳土归唐，

还是吴越王的纳土归宋，

都作为一种慈悲，

一份这方水土更深处的

祝福

及赠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