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老家在温岭莞渭陈村。
记得少时的村口,长着一株高高的苦楝树,主干之上长着多个分枝,穹盖是一把大伞,撑起半个天空。暮春时节,满树细碎的淡蓝色的花蕾,在料峭春风里渐次苏醒,含羞待放。老人们常说“楝花开,黄鱼来”。花与鱼有缘,在岁月的季节里牵手而来。
老人说的“黄鱼来”,是说大黄鱼的春汛要来了。大黄鱼是四大经济鱼类(大黄鱼,小黄鱼,带鱼,乌贼)之一。南宋《宝庆四明志》载其“首有白石二枚,莹洁如玉”,故又称石首鱼。这洄游于东海的生命图腾,金鳞耀目,橘唇含丹,其形如新月出沧海,其味若醴泉润枯肠。大黄鱼不但味道极好,还是高贵,财富和吉祥的象征,故有“国鱼”之称。
那些年村头的楝树上细碎的蓝色小花如期绽开,乍暖还寒的风吹来,花落纷纷。这时许多人家的米缸渐渐见底。人们要活下去,得吃各种难以下咽的食物,如米糠、番薯渣;这些也没了,就去摘树叶蕉叶,挖草根芋头根须,捡番薯枯叶来充饥。我每每嚼着吞着,眉头紧锁。
“楝花落,肚皮薄;黄鱼到,灶火笑”的歌谣,开始在村头响起,人们似看到了希望。果不然,横峰街的晨雾裹挟着海腥味,金光闪闪的大黄鱼以惊人的丰饶填满每处缝隙,箩筐叠着箩筐,金鳞映着朝霞。价格也很亲民,低至一毛或几分钱一斤,“此时黄鱼最称美”。
父亲每个市日都去买鱼,一畚箕一畚箕的,当饭吃。青葱年少的我就是吃着东海野生大黄鱼长大的。既然当粮了,也就没了吃法上的尊严,什么炒煎烤炸,什么酱醋油椒,一概没有;就是大黄鱼加大头菜放在起煮,添一点盐,一日三餐。初时觉其鲜美如《山家清供》所述“雪霁银鱼脍,冰消玉笋羹”,然旬月之后,连檐角晾晒的鱼鲞都成了视觉的刑具。后来吃腻了,都反胃了,甚至一见就恶心。可见,一个物品珍贵与否,只存在在人们的经验之中,随着人的体验的变化而变化。饥饿与餍足这对孪生子,在时光褶皱里演绎着辩证的寓言。
苦楝树。视觉中国。
二
故乡是个水网地带,渭渚累累。
那些岁月,河岸少有树木,草根都被挖光。然,总还有一些树木在河岸在庭院站成了倔强,大多是苦楝。苦楝们,左右顾盼着,前后瞭望着,并不很孤独。楝花开时,这一片片繁星般的花儿,像天边飘落的云霞,点燃起一簾簾蓝色的幽梦,在季节的风中摇曳。
我在家乡这片土地上,与许多人们结下了不解之缘,包括父母,叔伯,亲戚,发小,师友。仔细想来,我对他们的情感是维系在一条黄鱼身上的。当楝花开了,我们的故事也开始了。
那些年黄鱼便宜,但也是要钱买的。有时往往连这点钱也没有,巧妇难为“无鱼之炊”。隔壁大伯家稍好些。大娘常盯着我家的锅是否“冷了”,时不时送来几条黄鱼。后来我知道,前后许多邻舍也是这样互相搀扶着,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七岁那年,楝花开得格外盛,紫云般的花雾里,麻疹的潮水漫过村庄。一天下午我爬到那树上玩耍,细心的大娘看到我的脸涨得通红,她用布满老茧的手掌覆在我的额头,大声道:“啊,太烫了!”又看了看我的手臂,只见一颗颗红点密集暴出:“出麻(麻疹)了!快去家里睡下,用棉被盖上,不准在外跑!”晚上,大娘端着陶碗掀帘而入,黄鱼面汤蒸腾的香气里浮沉着蛋花与炊皮,淋上酱油醋,我吃得额头直冒汗。“出麻”时,我蜷缩在被褥里,额头的温度灼烧着整个春天。许多个暮色中,大娘将陶罐里煨好的鱼汤送来,为我补充营养。我平稳地度过了“麻疹期”。某个秋日,我看见大娘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楝树尽头,才知道类风湿的疼痛竟能扭曲时光。我曾多次赶回家看望她。直至挥泪送别了大娘。
麻疹好了后,我就去田野拔油草,将拔得的油草卖给后屋养猪牛的人家,一毛或几分一斤。卖得几毛钱了,我就去横峰街上,买了两条三五斤重大黄鱼,自作主张地送去孝敬外婆。从莞渭陈到牧西村有十里,一路上我数着路边稀疏的苦楝树,“吭哧吭哧”到了外婆家。外婆见我搬动两条大黄鱼的憨态,笑得前俯后仰,笑出了晶莹的泪花。我为的是让大黄鱼补补外婆的身子。
几年后,黄鱼“丰收”的神话还在演绎。一个月色溶溶的晚上,士云,学良等人买来几条大黄鱼,烧了一大锅,还煮了白米饭,黄鱼易得饭难得。动箸前,他们打听到我在春阳家。十时,几人一同来喊我,“快起来,快起来,一起去吃大黄鱼。”我睡得死。他们从隔壁家借来竹梯,从屋檐上爬到间里,揪住我的耳朵将我从梦中摇醒。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跟着他们前往。月光在鱼汤里碎成银鳞,粗瓷碗盛着久违的白米饭,少年们就着偷来的欢愉大快朵颐。这个月夜成为记忆的琥珀,封存着贫穷年代最奢侈的盛宴。
三
后来我居住在台州主城区的白云山下。
站在小区前那珠苦棟树下,不禁回想起大黄鱼悲惨的过往,真是“昔日繁华今已休,空余往事忆心头”。
少时,人们以为这大黄鱼是上苍对海边人的眷顾,是取之不竭的。当敲罟作业的丧钟在东海回荡时,我们尚在楝花编织的童话里沉睡。1954年至1974年,迷茫的人们用敲罟和大围捕的方式作业,让黄鱼断子绝孙,渔汛不再。
敲罟是用两条母船,几十条小船在海面围成一个大圈。各船将竹筒深入水中敲击,那巨大的共振,使大黄鱼们受到震动而晕厥。船拖着网从四周向中心围来,所有大小黄鱼都被围入网中,在劫难逃。每年楝花开时,各个海域的海面上,千余对渔船云集,围拢来的黄鱼能将网顶出水面,网上站上四五人都不沉。1974年,两千多对船在中心渔场捞起16万吨黄鱼,这最后一击,奏响了大黄鱼汛期死亡的挽歌。
抚摸着树干上岁月刻写的沟壑,忽然懂得: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往往始于求生的本能;愈是艰难困苦,渴求愈烈,愈会不顾一切去索取;这种过激的行为,容易干扰和打乱客观事物运行节奏,会造成覆水难收的后果。大黄鱼的生态被破坏,濒临灭绝,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尔后,大到国家,地区和企业的决策,小到一个人的求职求学求婚,在渴求中,不也应格外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跨越事物秩序的红线?
又见楝花开。
那细碎的蓝色花瓣在春风里写满了深思。那些与黄鱼羁绊的岁月,早已化作年轮里的金线:大娘的陶罐、月夜的饭香、外婆的笑泪,还有海面上的敲罟声……它们共同编织成一部海洋生态启示录,提醒着我们:对自然的敬畏,不该在饥馑时缺席,更不该在富足时沉睡。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