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人生的眼睛,一双来自心田清澈无邪的眼睛。对于一位作家来说,童年的经历是他主导创作的先天基因,亏缺了就永远无法在后天的田野里捡拾而得以弥补。海飞的创作,处处透露着他童年的眼神。
——题记
小说家海飞童年在诸暨和上海两地流离的生活,让出生在父亲的板车上,从开启观世第一眼便是家乡老宅古风的他,有了怯生生在石库门里偷看十里洋场的人生经历。外白渡桥、苏州河、提篮桥、福州路185号……一个个上海的符号在他童年的脑海里打下了一枚枚烙印,按照海飞所说:“上海,我的半个故乡,深深融进了我的血液”。
这样的人生经历和海派情结,为海飞创作以旧上海作为主场景的谍战小说带来了融乡村与都市反差极大的故事演绎舞台,而呈现出历史与现实、地域风情、人文厚度的丰富色彩,从而奠定了他谍战作品系列的宽广空间维度,驰张有度接地气而生发感染力,这是我读小说《苏州河》的第一个感觉。
2025年1月10日,我在杭州剧院观看了由海飞编剧、钟浩导演、浙江话剧团出演的话剧《苏州河》的首演。剧场座无虚席,剧情惊心动魄,陈宝山、童小桥、赵炳坤、周正龙、周兰扣……一个个谍战人物在舞台上推演跌宕起伏的故事,让观众们跟着剧情渡过了一个难以平静的夜晚。帷幕落下,在内心激荡的余波中,我又仔细地阅读了海飞的小说原著《苏州河》。
《苏州河》是一部以1948年初冬到1950年旧政权将覆、新中国成立之初的上海滩为背景,展现国共两党在地下无声博弈的长篇小说。这是作家继“海飞谍战世界”系列长篇小说《麻雀》《惊蛰》《捕风者》《薄冰》《向延安》等民国“海派谍战”系列作品后,又一部思想厚重、创作技巧娴熟、人性挖掘更为深刻的小说。在小说里,作家精心设计了故事和一个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情节反转中揭示出不同人物的性格、信念、情感和他们的命运变迁,从中表达出他们生命为信念而绽放的人生,最后成就他们各自的典型人格。这部小说是海飞谍战系列的新收获。
一、惊心动魄的谍战故事
走进《苏州河》,如进入了一条幽深的故事隧道,让人在暗物质般伏笔点点的谍战故事里或直行,或弯转,或折返,沿着幽黑、崎岖的小径一点点摸索前行。在走出隧道之前,你只能影影绰绰,永远在故事里寻找着你所要的北。这种感觉颇有点像易中天先生评美国推理小说家曼弗雷德·班宁顿·李和弗雷德里克·丹奈两表兄弟(笔名为埃勒里·奎因)创作的话:“我要是开书单,第一本就是《希腊棺材之谜》,只有上帝和埃勒里·奎因才知道故事的最终结局。”《苏州河》也颇有些这样的韵味,不读到最后,你一样无法知道海飞的最终诡谲的故事结局。
《苏州河》以警察世家陈宝山对先后发生在上海滩的三起命案的侦查作为贯穿全篇的纵向线索展开故事,先是护士张静秋遇害,随后是国军七十二军的逃兵郑金权和“汤团太太”相继被杀。在看似毫无勾连的故事里,作家装进了国、共之间在上海滩暗流汹涌的博弈较量。主人公陈宝山和徒弟赵炳坤在侦查过程中,渐渐发现这一系列案件与一个庞大的破坏上海和平解放的计划有关。在故事的推进中,众多性格、背景面貌各异的人物纷纷登场:警察局刑侦处处长周正龙,养尊处优、举止风雅的老板娘童小桥,仲泰火柴厂老板唐仲泰,“舅舅”老金、周兰扣、来喜、张胜利等等,人物关系错综复杂,每个人都背着各自的使命。海飞通过精细的情节设置,明暗结合,人物身份不断反转,为全篇构架了充满悬念的故事,让读者在作家埋设的故事线中,一次又一次地突破脑海里固有的思维认知:哦,原来……原来……在心头发出啧啧的惊讶之声。
谍战小说是近年发展起来的类型小说。它的创作继承了其前“侦探小说”或“间谍小说”的风声鹤唳,需要作家有出奇的编故事能力来吸引读者,曲折、意想不到又合乎逻辑的情节设置是一位高超的谍战小说家比肩同行的密钥。回眸文学史,阿瑟·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六大神作”、伊恩·兰卡斯特·佛莱明的“詹姆斯·邦德”系列和上溯到中国南宋时期“世界法医学”鼻祖宋慈的《洗冤集录》等,都为今天的谍战小说的“哪吒出海”开启先声。作为这一文学门类的前体,侦探小说发展到今天便形成了更加立体化、时代背景和人物关系更为复杂的谍战作品。它已成为今天现实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门类,同时也是影视创作的热门题材。在此之前,麦家的小说《解密》《暗算》《风声》和由此改编的同名谍战剧产生了令人瞩目的影响。在创作上,有“快枪手”之称的海飞在谍战题材的文学和影视、戏剧创作中左右开弓,先后推出了《麻雀》《惊蛰》《旗袍》《醒来》等系列作品,构建了一个庞大的“海飞谍战世界”。这些作品的一个特色是,作家始终把故事的C位放在最适合上演谍战故事的上海滩。上海是一个“繁花”般交融着世界、中国社会里最为复杂的城市,也是海飞从童年开始最为熟悉和为之着迷的“魔幻之都”。
在《苏州河》里,我们跟着海飞在旧上海繁华的马路与阴暗的里弄里穿凿,在他的故事隧道里不时见到萤火般的幽弱的光亮,那是作家如“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那个山洞里留下的暗符。海飞凭着他先天拥有的谍战思维和洞察幽微的作家特质和从小在上海生活的经历,巧妙地利用悬念与伏笔,使得故事情节既紧张刺激又合乎逻辑,让读者跟随陈宝山师徒在苏州河畔深巷追寻真凶的过程中,不断烧脑思考,去发现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这种层层递进、步步紧逼的叙事方式让故事充满了紧张感与悬念性,也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产生新的期待与猜想。
读到最后,凶手是谁?回到小说的开头,读者从作家若隐若现,留在“隧道”里星星点点的痕迹中恍然大悟,故事所呈现的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也浮出了水面。
二、出彩的人物形象
小说创作的三要素就是把握好人物、情节和环境,如果再精炼一点就是写好人物和故事。一部出色的谍战小说,需要有出彩的人物在特定环境下坠入地心隧道般跌宕翻转的故事,如幻灯片一般去揭示他们的性格和命运的演进与突变。《苏州河》没有辜负读者的期望,在峰峦叠嶂的情节发展中,一个个人物带着各自的性格、情感、使命和命运变迁去羽化飞飏,让人心生出无限的爱与怜。
陈宝山,小说中的核心人物。他三代从警,作为旧上海警察局刑侦处的神探,他从祖父陈静安和父亲陈嘉定身上传承警魂。他是一位福尔摩斯般聪明机警的侦探。他重情重义,面对复杂的社会环境、家庭纠葛和内心情感,始终坚守自己的家国情怀和职业信仰,用生命在践行着自己的使命责任。他对正义和职业精神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不管时世天翻地覆,面对错综复杂的案件,他总要抽丝剥茧找出真相。然而,陈宝山的内心世界远非他所表露出来的那般简单,他背负着个人的秘密与伤痛,这些秘密让他在追求正义的同时,也不得不直面内心的挣扎与矛盾。他对童小桥的复杂情感,展现了人性中最为真实、复杂与深情的一面,感人至深。
陈宝山是海飞心心念念的人物。海飞从小就与警察打上了交道,四、五岁时,他随母亲去上海杨浦区龙江路75弄外婆家居住,一次曾让他迷失在魔都的深巷里。在离开亲人的恐惧中,他被派出所的警察抱起。在可亲的警察叔叔怀抱里,他接过了温暖的“葱油饼”,一种伟岸的英雄主义向往便在幼小的海飞心中如宇宙初创时的奇点,从混沌到朦胧一点点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他心中一直蒸腾到清晰。他想要当警察,也一样去抱起离家的孩子,命运也曾让他有过慰藉。他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走进军营,当上了武警,后转业为工为文,而当警察的情结在他心中从未远去。他要用他的笔写出心中蕴积多年的英雄形象,写警察是他的必然,于是,陈宝山穿着他的警察风衣从他童年的心田帅帅地走来。他把人间的一切美好和警察的英武都聚焦到陈宝山的身上,可以说因为有了陈宝山才会有这部《苏州河》,陈宝山是这部小说创作的原点。
童小桥,仲泰火柴厂的老板娘,她风姿绰约,一个看似柔弱却内心坚忍的女子。她弹得一手悠扬的古琴,一登台便让人惊艳。与陈宝山一阴一阳相对,她是小说中另一位出彩的角色。她看似不关心时世,只用她的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周边的人,那怕身边最该亲近的火柴厂唐老板,她也用温情为她心中丝丝的爱意而深入虎穴出手相助。为了心头那远自天边的云彩,她会义无反顾地走进警备司令部审讯处与不可一世的处长周旋,看他的丑态,然后捞出陈宝山,透出了她身上的“女英”气概。作家通过对谍战身份的反转和深深的情感,表现出人性的复杂性,让笔下每个人物都有了自己的光彩与阴影。童小桥的内心有对自己使命的忠诚,却对陈宝山有着特殊的情感,让她陷入个人情感中的无奈而楚楚动人。她与陈宝山生死胶葛,最后在“深情地冲宝山笑”中告别这个世界。作家对童小桥人性的深入挖掘,让读者对那个时代的人物性格特征,有了更全面、更深刻的了解和理解而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让人为她的命运而扼腕。这样的人物,是当代小说创作的一个新收获。
周正龙,诸暨枫桥人,上海警察局处长位置上的一员,看似有些痞气,用血与火护卫着上海这座城市,呈现着极大的性格反差;周兰扣,周正龙的妹妹,一个任性、智慧过人的女性,她的命运充满了悲剧色彩;还有赵炳坤、来喜……
谈及这部小说的人物特色,海飞说自己把握最重要的要素是深情,这的确是作家在内心深处久久酝酿的靶点。读这部著作,看作家改编的同名话剧,人物的深情始终在作品中氤氲,在读者心头荡漾。
三、思想的翅膀
一部小说在满足人们对故事的探奇、人物性格命运变迁的关切以外,更需要的是在阅读中和阅读后让人收获思想的成果。“山外青山,楼外楼”,能在字面里读到字面外的内容,让思想的翅膀在人们脑海里远飞是文学作品展示艺术魅力的元素所在。
在“苏州河”水中品味思想寄寓,作家设置的“水鬼”和周兰扣、唐仲泰与“胭脂”之间的三重关系,作为主要的谍战情节充满哲理韵味。谍战小说本身需要蜿蜒曲折的情节发展属性,要求作家殚精竭虑去营造波澜起伏的故事,《苏州河》具备了这样的情节要素。书中三拨人之间的人物关系的内涵并不止于此,它也蕴含着作家深沉的人生思考。这三组人物在表层上,他们时常相见甚至亲密无间,构成了不同时空下互相的关联交集。而在本质上,他们之间却谁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而唯一能够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就是穿梭在上海夜空中的电台摩斯码。”这组关系如齿轮于机器那般构成了局部与整体,推动着故事列车隆隆前行。作家在苦心孤诣构筑这样若即若离关系的背后还有什么样的考虑?在这组关系的内涵外,还有什么样的外延在拓展?我在想,这莫非是作家“灵魂出轨”在写着人世间的纷繁。在故事结局大白于天下,小说即将合上最后的“门扉”时,海飞感慨地说:“这种方式能让亲人变成陌生人,仇人变成友人,也能让近在眼前的人变得远在天边,就好像他们是被蒙上了双眼,一直摸瞎着行走在永不见天光的黑夜里。”作家分明是在写着他对世间的认知和感叹,写着上世纪时间中轴线上新旧交替时期、特殊的社会世态,再往深处想想,作家或许也在抽剥着今天红尘里人际关系的实质,不是吗?多少人日日相见或者同床共枕却又形同陌人……这种脱胎于谍战故事所表达的人世间的哲理存在,让人久久沉思。
在另一方面,作家在陈宝山、童小桥、赵炳坤、周正龙、来喜等人物身上所体现出各自的性格和他们的心志,让我们撩开云雾,读到了家国情怀的思想力量。陈宝山的命运与时代紧密相连,作为旧时代的一名警察,他接受着从清末到民国警察世家传承。作家并未要求他一开始就有像周敦颐《爱莲说》里那深藏于污泥、而实质为“清莲”的周正龙般的形象标准,而是以胸怀家国、低头敬业、心中有爱、情怀炽热的形象赋予人物的生动性和深刻性。在新旧社会交替时期,他既与旧政权奉上欺下、盘剥百姓的“官场痞风”格格不入,也为此吃足了苦头。同时,因为他作为旧国家机器的一员,一时还无法融入新政权中而只能去“仲泰火柴厂”看门。不管怎样的生存状态,唯有对警察的职业信念和敬业精神始终不渝地占据着他的心头。他的信念始终是一种家国的安宁与社会的正义,体现着自古有之的中国传统的价值观,这种家国情怀是中华民族凝聚天下人心的重要内容。与此同时,徒弟赵炳坤则是从陈宝山手中接过衣钵,以更新的精神风貌走进了新的时代;还有陈宝山的妻子来喜,女儿苏州河——一个全新的生命继往开来;再还有童小桥,她虽然用她苗条的身姿力挽旧大厦,最后为她的信念而成仁,但她身上体现出的人性、德行和情感,无疑让她成为一个丰满的人物形象。这样的故事、人物群象所饱蘸思想的内涵,让人沉思。
一部谍战作品,能满足人们探幽洞微的趣味性是一种成功。然而,如果只能满足这种趣味需求,则只能代表着一种世俗的存在。好作品需要有深刻的思想,就像东汉泥塑击鼓说唱陶俑带来的历史畅想。我们可以想象二千年前的那位从头到脚,全身诙谐的俳优一定有着基于市井的趣味性,然而,我们也一定可以想象那位妙趣横生的俳优一定有着他深刻的思想,或在叙述开天辟地的盘古女娲、三皇五帝或张财主、李员外的趣事中,突显的一种精神层面的内容在满足当时社会的需求。“需求层次论”所揭示的如能满足着人们更多更高层次的需求,则代表了一位作家的境界。《苏州河》以丰富的思想让人们在放下书本后,沉吟社会、历史、人生和人性的思考。
结语:
生活不会亏待对她有情的人,她总在想方设法寻找机会回馈你为她的付出。不管时间过去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她总惦记着你对她曾经的辛劳和细细的絮语,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如花一样出现在你的面前。
近年来,海飞的谍战作品在小说、影视、话剧创作中得心应手。他以稔熟的上海旧史、事件、街巷里弄场景和在这座城市的方言俚语的穿行中,推出一系列带着旧上海标识的谍战系列作品而令人瞩目,形成了他“海派谍战”文学的作品特色。正像小说鲜红的封面那样,《苏州河》如吉祥痣一般点在他“海派谍战”文学的额面上,成为他的谍战文学标记。
这一切与他童年时在上海外婆家长期居住,然后在里弄里穿进穿出的“阿拉”生活——那旧时代的屋、还未洗刷的旧时“白相闲话”的生活有着密切关系。因而,当他成为小说家,尤其是成为一名出色的谍战小说家后,童年的沪上生活为他的创作带来了丰厚的生活积淀,好比一株优良的果苗嫁接在根系发达的树木基座上。读海飞作品时无论故事,还是对十里洋场生活的描绘,都让人有一种作家穿越时空在上海滩或走或跑的场景感。
《苏州河》不仅延续了海飞一贯的紧张刺激与悬念丛生的谍战叙事风格,更在人物塑造、情感表达和思想维度上达到了新的高度。如今,他笔耕不停,把创作延伸到上海以外的“大世界”,如最近完成的《大世界》。这部长篇小说虽然以宁波为背景,但作家依旧没有离开他的“海派谍战”大本营,其主人公朱三作为受组织派遣从上海到浙东宁波开展抗战的故事,看得出他已把谍战的触角伸向更远的地方,期待作家以更多的谍战作品“出海”,让人们继续烧脑。这时代,“惰于思”好像是一种世态,“读图”、看短视频,人手一屏投喂的极短无脑视频内容催人昏昏而怠于思考。人类进化的最后动力应该表现在智力的进化上,我一直有所忧的是一旦怠于思考而让智力进化停止,人类就将反进化,从而一步步回到适宜两栖居住的泥淖之中,再后回到三叶虫芸芸的寒武纪海洋。
还好,有谍战文学。谍战文学能动员躺平的大脑重新起来,去思考更多的社会存在和存在的可能,去推动智力的继续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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