浒者,水之边。浒山即水边之山。浒山分鳖山龟山,比较低矮,形似馒头,处于七里大山与尸山中间,将白塔湖一分为二。鳖山龟山鳌头相向,据说曾有条石板弹子路越鳌头而过,直奔龟岗。少时堂二爷曾道浒山出大佬,后因刘囯师为护明廷破了风水才未出反贼。但百年前几户草寮人家,居然有父子俩录入千秋史册,委实让人惊诧。也许是白塔湖水流入钱塘连着东海之故,竟让蒋智由父子漂泊到东瀛,亦不经意间地漂进史海。
蒋智由(1866一1929),字观云、星侪、心斋,原名国亮,号因明子。家境贫寒,其父母仍含辛茹苦、省吃俭用将其供读于杭州紫阳书院。清光绪二十三年以廪贡生应京兆乡试举人,授山东曲阜知县,但蒋智由见国势衰弱,民怨遍地,未与赴任,尽管胸怀救国革新之志。光绪二十四年,戊戍变法爆发,蒋智由即刻撰写了名噪一时的诗篇《卢骚》,予以极大的同情和支持。光绪二十七年秋,与蔡元培、叶翰等在上海创建号称“第一革命团体”中国教育会,参加光复会,任爱国女校经理。光绪二十八年(1902)冬又自费留学东洋,任《新民丛报》主编与《浙江潮》编辑,发表《中国兴亡问题论》等大量评论、杂文,为时人所重。1907年与梁启超共组政闻社,主编月刋《政论》,鼓吹君主立宪。晚年归寓沪上。其子蒋百器,名尊簋(1882—1931), 早年肄业于浙江求是书院,1905年加入光复会,同年参加同盟会。也是鲁迅日本留学时的同学,且两人时有往来,蒋伯器学的是军事,1900年官费选送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早于其父二年到日本。与蒋伯器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同期同学有李烈钧、张澜、蒋百里、蔡锷等。都是后来风云一时的人物精英。蒋伯器辛亥革命时曾任广东都督府军事部长,浙江都督等职。后任总统府高等顾问。
一
蒋智由能诗善文。其诗才被国学大儒梁启超所追捧,与黄遵宪、夏曾佑被称为“近代诗界三杰”。其早年写过一首《卢骚》——
世人皆欲杀,法国一卢骚。
《民约》倡新义,君威扫旧骄。
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
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
此诗最后两句:“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被邹容引入其《革命军·自序》中。
蒋智由的思想和艺术观在前期是激进的。其早期诗歌大都写于初到日本之际,抒发拯时济世的抱负,反对封建专制的束缚与压迫,颂扬西方资产阶级民主、平等、自由的思想,呼吁变革,期望祖国的复兴强盛,豪宕恣肆,富有朝气。如《时运》《醒狮歌》等。这些诗传达时代的“潮音”,不全受旧诗格律的限制,反映了“诗界革命”以来“新派诗”的发展,用新事、新典、新名词,对“新诗派”的发展起了推动作用。在日本的后几年,蒋智由的诗多写忧时伤世、去国怀乡之情。辛亥革命后,其往日诗歌的思想光芒大为减弱,日渐落伍。晚年,蒋智由甘于清寂,诗作转向守旧,冷落非昔比。
有感
落落何人报大仇?
沉沉往事泪长流。
凄凉读尽支那史,
几个男儿非马牛!
久思
久思词笔换兜鍪,
浩荡雄姿不可收。
地覆天翻文字海,
可能歌哭挽神州?
鸣蝉满树读《离骚》
西风一叶下亭皋,
明镜今朝见二毛。
剩有中原歌哭意,
鸣蝉满树读离骚。
诗集有《居东集》《海上观云集》《蒋观云先生遗诗》。前者是删存在日本所作诗,后者是作者女弟子吕美荪据诗人晚年手定诗稿选辑而成。蒋氏晚年“自尤其少作,拉杂摧烧之以尽”(陈三立《蒋观云先生诗序》引述吕美荪语),因此《遗诗》内亦无“少作”。他前期的一些有价值诗歌,仍散见于《清议报》《新民丛报》《浙江潮》等报刊。又,《新古文辞类纂稿本》(蒋瑞藻编)收有蒋智由晚年文章10余篇,其中包括今人据以考定蒋氏生年的《潘雨辰先生传》。
二
蒋智由工书法,虽以唐楷为其笔法基调 ,但也揉合进魏碑的转笔和起笔。整体浑穆、点画峻厚、意态奇逸、骨法洞达。血肉丰美,结构天成。故其时隶楷错变,无体不备。笔调劲健朴实,率意生动。因笔方圆兼之,结体攲侧而不失重心平稳,整体艺术效果粗而不野,厚而不臃,颇具天真烂漫之趣。隶书的笔画特征被整合进了楷书的笔画改造中,从敝捺中又能体现隶草收笔的简练和爽利,体势也朝平正宽博的方向发展。当然,用笔上更加细腻周致,俊美俏逸之风取代了雄悍自然的表现形式,或稚拙古朴,趣味盎然;或方笔峻利,体势雄强;或浑劲姿媚,精到细腻在空间构架规律上不以四方形来作为基本体势,而是以长、方、扁的相互糅合来求取行气与总体上的呼应。在单字的取势上,它也不以中轴线的水平来决定各笔画间的均匀布局,而是在倾斜的中轴线上通过各笔画的伸缩来协调重心上的平衡。神奇的是它们都能在不水平和不同的倾斜之间穿插错落、离合聚散从而获得新的平衡方式。书法风格随意自然,富有动态感。
其行书则取法二王,摹拟松雪。写来信手随意,自然地流露出作者的性情意趣和功力修养。书卷中真、草间出,映带匀美,较之正规书作,字形更多抑扬、奇正之态,流溢出温雅清朗的审美意蕴。笔意婉转停匀,妍润多姿,展现出书家独特艺术风格。
此作品以行书为主,间以草法, 用笔细腻,结体端庄秀逸,笔圆墨润,筋丰骨健,给人以神定气闲,虚和宛朗的美感。分行布白疏朗从容,洒脱随性,肥而没骨,瘦不露筯,姿媚隽逸,出神入化,尽得魏晋风流遗韵。
蒋智由书法作品现世不多,收藏者藏而不露,也未见结集整体出版,十分惋惜。期待未来会有人来淘金,让拥趸者大开眼界。
三
蒋智由的一生中,梁启超对其影响几乎无人比肩。从同情支持维新改革到君主立宪共和政体,思想和作品渐渐沦为绥靖保皇派,深为民主革命者深恶痛绝。
梁启超与长其八载的蒋智由堪称畏友,他极为欣赏蒋的诗:“诗界革命谁欤豪,因明巨子天所骄”(因明为蒋智由笔名)。在《饮冰室诗话》中,梁启超录其诗甚多,并给予高度评价:“昔尝推黄公度,夏穗卿、蒋观云为近世诗界三杰。吾读穗卿诗最早,公度诗次之,观云诗最晚。然两年以来,得见观云诗最多,月有数章。公度诗已如凤毛麟角矣。穗卿诗,则分携以来,仅见两短章耳;近观云以其四长篇见观,读竞,如枯肠得洒酒,圆满欣美!”对蒋智由所作《挽黄公度京卿》,梁启超赞赏不已:“虽寥寥数语,而所以讴思伟大人物者尽之矣!”对其《吊邹尉丹容死上海狱中》亦激赏再三:“当益令尉丹(邹容)不死!”
蒋智由能诗善文专翻译。梁启超自言“以文字因缘得交蒋观云”。戊戌政变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在《清议报》文苑栏中得见“因明子”稿件,遂“大心醉之”。起初,他将“因明”误以为夏曾佑笔名,断该诗为夏穗卿作,因为“其理想魄力,无一不肖穗卿”。梁启超在澳洲作《广诗中八贤歌》,第一个便颂“因明”,而在其注中却写为“夏穗卿”。待回日本后,始知其误,方改正。因此,梁启超对“因明”更为敬佩:“乞交因明之心益热。”
1902年冬,蒋智由渡海至日本,与梁启超识荆,朝夕谈聚,相见恨晚,遂合办《新民丛报》,并参与编辑事务。1907年他又与梁启超发超发起组织新闻社,鼓吹君主立宪,反对同盟会的革命主张。蒋智由的思想和艺术观在民国之前是激进的,其早期诗歌大都写于初到日本。这些诗传达时代的“潮音”,不全受旧诗格律的限制,反映了“诗界革命”以来“新派诗”的发展。后期因受梁启超毒害较深,诗风异变,与新文化运动格格不入。
1929年初,国学巨子梁启超在北京协和医院以肾疾而逝,享年56岁,举世震惊,挽联、悼幛林立。数日后,其昔日的契友——“诗界革命”的领衔人物蒋智由以六五之龄在上海寓所悄然离世。
四
蒋智由赴日留学时,已年近四十,名鹊上海滩。鲁迅是初夏四月渡海到日本,蒋智由于冬月去日,迟鲁迅半年多。
大概因为缘属同乡,又主张革命,是维新人物,且痴长几年,蒋智由颇受鲁迅敬重。鲁迅常常去拜访,也与同学许寿裳一起登门讨教。有时,鲁迅也托蒋帮着办一些事情。1934年5月在鲁迅写给杨霁云的信中,提到过曾托蒋观云介绍译著出版一段往事:
“那时已译过一部《北极探险记》,叙事用文言,对话用白话,托蒋观云先生绍介于商务印书馆,不料不但不收,编辑者还将我大骂一通,说是译法荒谬。后来寄来寄去,终于没有人要,而且稿子也不见了,这一部书,好像至今没有人捡去出版过。”
鲁迅在东京的朋友不很多,大概不过一打之数,有的还是平常不大往来的。往来频繁的有两个人,即是蒋观云与范爱农。观云名蒋智由,是那时的新党,避地东京,在《清议报》什么上面写些文章,年纪比鲁迅总要大上二十岁了。光绪三十三年,也即1907年,蒋智由与梁启超等发起成立了政闻社,蒋智由担任政闻社的机关报《政论》月刊主编,鼓吹君主立宪,反对同盟会的革命主张。
同年,徐锡麟案发,时留学日本的绍兴同乡曾有过一次聚会,蒋智由与鲁迅均参加了这次聚会。会上蒋智由主张给清廷发个电报,要求不再滥杀党人,有与政府议和的倾向,遭到了主张排满的与会学生的不满,鲁迅当时便与蒋智由发生了冲突,且用打油诗作了回答。蒋(智由)辩说猪被杀也要叫几声,又以狗叫为例,鲁迅答说,猪才只好叫叫,人不能只是这样便罢。当初蒋观云有赠陶焕卿诗中云,“‘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鲁迅常传诵之,至此时乃仿作打油诗云:‘敢云猪叫响,要使狗心存。’”
鲁迅先生对蒋智由的思想变化,早有察觉,还是政闻社成立前,在一次相聚时,蒋智由对鲁迅等人说,满清的红缨帽有威仪,自己的西式礼帽则无威仪。在回去的路上,鲁迅便对许寿裳说:观云的思想变了。鲁迅后来便给蒋智由取了个绰号,谓“无威仪”。 鲁迅先生看人及物,十分精深而敏锐,很随意的一句话,往往能从中析出内在深心的许多内容。
从此鲁迅便不再登蒋寓,并“对他(蒋观云)失了敬意了”(知堂语)。真是道不同不相为媒。
浒山观云,方井天地。心斋历路亦非一路因明。月有阴晴圆缺,人非圣贤,谁孰无过?
伫立在浒山村口,揣摩着亭子石柱上那几幅由郭仲禄先生撰写的对联:“英贤高韻誉溢乡鄰,蒋氏盛德恩泽众庶”等,其味可回。上世纪末观云曾孙蒋英伉俪返乡祭租,捐资修路,村民筑亭以念。无论历史对蒋智由如何评陟,在浒山人心目中,在白塔湖人的记忆里,蒋智由还是有出息的。划着舟楫,怀着天降大任于斯人之雄心,在历史长河搏浪冲浪。虽然沉淀下去已有百年,但任何辉煌过的东西一如流星,总会带给人们丝丝微光,让大家前赴后继地探个究竟。而今从记载中密蜂般地采录蒋智由的部分掌故,在老人的传说里聆听些鸿泥片言结成闲语俗篇,也算圆了自已的一个梦吧。也算是对先达们的一种缅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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