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山径像一条裹着轻纱的游蛇,蜿蜒隐入乳白色的雾气中。我套着沾满泥点的旧雨靴,踩在去年深秋铺就的落叶地毯上,每一步都发出细碎的窸窣声。泥土的呼吸是温热的,混着腐叶的沉郁与青草的清冽,在水鞋底蒸腾出某种微醺的气息。忽有山雀掠过,翅尖扫落竹叶上的露珠,恰好跌进后颈,惊得人浑身一激灵——这大约算是山神清晨的问候礼。
转过老松虬结的弯道,迎面撞见几位挎竹篮的婶子。蓝布头巾下露出花白的发梢,沾着草屑的围裙兜里探出几簇紫红嫩芽。
“阿初,又来寻折耳根啦?"最年长的阿婆笑得露出豁牙,竹篮里躺着沾满湿泥葱,“往南坡走,前日暴雨冲开片新地,冒得可水灵呢!”
拨开沾露的蕨丛,紫红色的精灵正在腐殖土里探头。折耳根的新芽总爱玩捉迷藏,有时藏在青苔斑驳的岩石缝里,有时蜷在倒木腐朽的怀抱中。用小铲轻轻撬动土层,便见白玉般的根须缠绵如网,折断处沁出的汁液竟真带着米酒香——难怪乡人说这是山泉酿的醉人春酿。
凉拌折耳根是门玄学。需得掐着晨露未晞时采回,清水漂去山野气,却要留三分泥土魂。野葱定要现摘现切,嫩茎在刀板上迸出翡翠汁,与折耳根拌作红翡绿翠的纠缠。淋上自家榨的菜籽油,撒把炒得金脆的黄豆,最后点几滴三年陈泡椒水。这般滋味,爱者谓其如嚼春风,恶者避之若洪水——上月城里来的考察团,有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尝了口,当场面色青白地冲向溪边漱口,倒把啄食的野鸭惊得扑棱棱飞起。
南坡的野葱生得恣意,在春雨里疯长成翡翠瀑布。有回我贪心采了满筐,归途遇见放牛的老汉,他抽着旱烟笑道:“后生仔莫贪多,这玩意儿可比城里姑娘还娇气。”果然,隔夜的野葱便蔫成草绳,倒是新鲜现吃的,辛辣里裹着清甜,像含着口带刺的春风。
最妙的吃法是裹着柴火灶烤的糍粑。新打的糯米揉成团,埋在灶灰里煨得外焦里糯,撕开烫手的金黄外壳,塞入切碎的野葱,再抹层腐乳。滚烫的米香撞上野葱的辛烈,烫得人呲牙咧嘴却舍不得停嘴。只是吃完须得嚼把茶叶,否则去村口小卖部买盐,保管王婶隔着柜台都要退后半步。
转过山坳,成片的野油菜苔正在抽薹。这些倔强的生灵九月便在此扎根,熬过霜雪,等的就是春阳唤醒花苞的这一刻。采苔要趁晨雾未散,带着露珠的嫩茎格外脆生。清炒时苦味先声夺人,却在喉头化作甘泉——像极了山里人的人生况味。
去年清明,见着守林的老周叔蹲在灶前煨药罐。问起才知他采了整筐野油菜苔,说要给城里读书的孙子寄去。“娃娃熬夜上火,这比啥西洋药丸子都管用。”他掀开陶罐,苦香混着蒸汽扑了满脸,“就是这味儿啊,得配着蜂蜜水哄他喝……”
溪畔的三叶芹最是狡黠。明明生得与家芹肖似,偏要躲在芦苇丛里,非得蹚水湿了裤脚才能寻见。有回我举着芹菜向村童显摆,孩子们笑得打跌:“小哥哥采的是鸭脚板!水芹菜在上游石滩呢!”果然,真正的山芹叶片更纤薄,茎杆泛着紫晕,折断时迸出的汁水带着薄荷似的凉意。
炒腊肉是绝配。冬月腌的土猪腿肉切成透光薄片,在铁锅里煸出晶亮油花,再投入碧玉般的芹段。油润与清冽在锅中起舞,最后撒把红辣椒圈,恰似白雪红梅落玉盘。这道菜端上桌时,连平日只吃白粥的九叔公都要多添半碗饭。
谷雨前的山野是流动的盛宴。松林边蜷着翡翠拳头般的蕨菜,香椿芽在晨风里舒展紫红襁褓,雷笋顶开落叶被的噼啪声此起彼伏。最热闹当属采蕨大军——城里来的背包客举着手机直播,乡民们挎着祖传的宽口竹篮,孩子们举着绑镰刀的长竹竿,惊得松鼠抱着松果蹿上树梢。
上周末进山,七十岁的陈阿婆教我辨明前茶:“要选这叶尖带露不沾尘的,两叶一芽,摘时手腕得这么旋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茶丛间翻飞,宛如白蝶穿花。歇脚时众人围坐分食山野便当:折耳根拌野葱、蕨菜炒腊肉、野油菜苔蛋花汤,配着新焙的绿茶。山风裹着各种香气盘旋,竟分不清是茶香染了菜味,还是野蔬沾了春茗。
暮色渐浓时,常看见阿菊婶坐在老槐树下择菜。褪色的竹匾里,野葱与折耳根依偎,蕨菜同香椿芽作伴,鸭脚板挨着雷笋尖。“这些可是山神爷的零嘴儿。”她总爱念叨,“咱们借来尝尝鲜,吃完了记得把菜根埋回土里。”
的确,山野的馈赠从不久留。昨日还鲜嫩的野葱,今晨已抽出细碎白花;前日满坡的折耳根,雨后便隐入更深的山林。但总会有新的惊喜破土——蒲公英擎起金黄灯盏,刺嫩芽冒出绒绒尖角,连石缝里的地衣都肥厚如绿绒毯。
挎着半满的竹篮往家走,遇见放学的孩童举着野油菜花追逐。他们衣襟上沾着草籽,笑声惊起溪畔的白鹭。忽然懂得,所谓“向往的生活”,不过是学会与草木同呼吸——看蕨菜蜷缩又舒展,尝野葱辛辣转甘甜,等春雷唤醒沉睡的笋尖,漫山遍野的俏荠菜……
在这永不停歇的枯荣里,每一次俯身采撷,都是与大地签下的春日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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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圣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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